萧恒赶回来时,听见闷闷的梆子声。众人都不敢说话,极压抑的低泣声里,“咚咚”地不绝响着。
是秦灼在神龛前磕头。
因秦灼信奉光明神,萧恒便专门辟了南暖阁出来,供他祝神之用。
秦灼正俯身于地,没有跪垫子,发髻因叩首撞得松散。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把白罗袖子洇了一片。面前是一只海碗,红色要满溢出来。
萧恒意识到那是什么时,痛得要把心呕出来。
他赶忙上前,双手穿过秦灼腋下,要从背后架起他。秦灼直接用手臂将他撞开了。
萧恒从他身边蹲下,撕开袍边替他扎紧手臂,向外吩咐道:“拿伤药和手巾来!”
秦灼突然转头向他,问:“你看过阿玠了吗?”
萧恒说:“先起来。”
秦灼不理,堪称冷漠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萧恒没有说话。
剧痛从他的脊柱里啃食着,一会就能蛀空。长生的惩罚是无时无刻。
萧恒强行忍耐许久,等声音不会发抖才对他说:“先起来。先顾着孩子。”
他一手撑地,一手要扶秦灼,僵硬得似个偶人。忽地,极尖利的一声笑迸出来。那笑声的碎片溅向他,将操纵他动作的线割断了。
“没用的。”秦灼直着眼睛,“是报应。是我和你在一块的报应。夺走了女儿还不够,他要把我们的孩子统统夺走。”
萧恒说:“别说胡话。”
“萧重光。”秦灼突然叫他。
他不明白似的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好呢。”
这句话劈头一个耳光。萧恒想抱他的手停在半空,滞住了。
恍惚间,萧恒听见喀的一声,是在体内发出的,脊柱似乎被啃蚀着。
他的腰像快断掉了。
他蹲在对面,咬牙忍了一身汗。
巨大的沉默里,秦灼掩面跪在地上,瘦得像个鬼。不一会便撑地站起来,手臂流着血走掉了。他走后,萧恒终于楼塌般轰然跪下。
***
天亮之前,萧玠开始痰中带血。秦灼脸沉得厉害,一个宫女哭了一声,当即就要拖出去打死。萧恒面色也阴着,佯装同意,赶忙叫人领她下去。
帐子密密垂着,血雾般要淹死人。萧玠的头叫秦灼托着,勉强才能呼吸。
萧恒端过药碗尝了口,仔细咂摸片刻,依旧没有头绪。太医也尝过药,望了望他二人脸色,道:“药中确实无毒,但殿下病情陡然转危,臣的确……”
“没有别的法子?”
太医一咬牙,道:“臣请刺脉。”又补充道:“这个穴位会很疼。”
萧恒没有立即答应,先瞧向秦灼。秦灼坐在榻边,点了点头。
阿双上前将萧玠袖管卷起。小儿手臂一般都胖乎,像藕节,但萧玠却瘦得能摸着骨头。
太医取一枚银针下刺,那手腕便微微一弹。入肉时徐徐旋动,五指也轻轻颤了颤,等针尖离体,萧玠在昏厥中仍呻吟一声。
太医对光观察针尖,在鼻前嗅过,颤声道:“银针泛青,味腥臭……陛下,的确是中毒之状。”
萧恒当即立起来,声音发冷:“东宫众人,全部去外殿等候。”
***
三月二十六,东宫六率奉旨介入,三司受诏共审。二十七,无招认。
太医的手从萧玠腕上撤下,俯身大拜,颤声说:“殿下脉滞气浅……仍被下了毒。”
萧恒静得听不见呼吸,秦灼一言不发。
萧恒不准人哭,阖宫死寂,只老鸦在外头嘹亮地喊号子,孤苦伶仃地唱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像在喊已经死去的人。
秦灼守着萧玠,整个人麻木而平静。鸦声越来越响,萧玠的脸色越来越灰。秦灼的□□死着,眼底的火苗却越蹿越旺。冰冷的黑色的火。等那火啪地一炸,他上下眼翅子一碰,当即摘了壁上那副弓,夺步出殿门,冲檐上当当当连放三箭。中一空二。
一只幼鸦的尸体当屋栽倒,还不会叫。
梦中,孩子从悬崖上坠落,哭喊着,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老鸦因失独大放哀声。秦灼将弓一掼,面无表情地回去了。
殿外乌鸦被网尽时,太子用住饮食器物终于查核完毕,依旧没有发现用毒痕迹。萧恒一以贯之的冷静里终于显露了点疯狂征兆。他在空茶盏里喝了一口,说,那都别活。
没有听错,萧恒萧重光,一字一句说:“那、都、别、活。”
尽管这话他只提过一次,之后也没有采取行动。但他放下盏的一瞬,满宫都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骨骨碌碌,滚珠般洒了一地。
萧恒问:“还是没有招供吗?”
秋童低声道:“没有。”
萧恒站起身,把这些珠子一踢,说:“继续。”他的眉毛纵起一点,对秋童说:“从你开始。”
***
从这夜起,萧恒亲自下场,开始了长达五个昼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审讯。他不吃饭,但吃药。
刑讯期间,腰间铜带钩被掰开三次。宫人大气不敢喘,看着天子生吞下两粒黑丸,眼亮得吓人。
萧恒说:“继续。”这是他这五天说的最多的话。
同时他微微侧身,在肋下一按,当即一口血涌上来。萧恒面不改色,吞了下去。
果然,肝脏快要坏。
萧玠遇虎时就有了征兆,今年开春以来,安分许久的观音手作祟得厉害,体内两种毒物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他不得不服用更多的长生丹进行抗衡。
“长生”除了剧痛之外,还会干扰情绪。他心智再冷静,性子再坚韧,到底也是人。
寻常人急躁时,会暴怒、发泄。但萧恒不同,他会动用强大的自制力克服,以保证头脑的绝对冷静。但如此一来,意志消耗严重,身体会自动降低生理需求。
譬如吃饭睡觉。
秦灼不闻不问了五天,这天傍晚守在萧玠榻前,面前饭食彻底冷掉,另一个位子还是空着。
他站起身,转头对阿双说:“看好阿玠。”
***
西阁子没有点灯,更遑论炭火。门外宫人蹲成一排等候传召,门一开一关,每次只入一个人。
这对萧恒的身体是场车轮战,纵使强如磐石,也会水滴石穿。
宫人见他,更往墙根瑟缩,有气无力道:“大君。”
秦灼没有反应,抬手推开门。
阁中昏黑,开了扇窗,有点月光。一个宫女蜷在地上,汗透薄衣。萧恒坐在阴暗里,用手背擦着刀。
是把小刀,一指长,薄如蝉翼。萧恒手似乎不怎么稳,手背上伤口密布,织成血网。
这很不对。
秦灼盯着他左手好一会,面无表情地撕开袖边。嘶啦一声,地上宫女猛地瑟缩,像被揭开一层皮肉。
他挥手将布料掷到案上。
萧恒一动不动。
秦灼毫无起伏地说:“吃饭。”
萧恒耳朵动了动,似乎才认出来人,眼里有灰光滚了滚,撑着案站起来。
秦灼盯着他,萧恒垂着头,两人相持不下好一会,萧恒才把眼抬起来。秦灼用目光冰冷地逼视他。
萧恒妥协似的先迈开步子,秦灼抬脚在后面跟上。
刚刚眼睛又黑了一会,见到灯火还不太适应。萧恒闭了闭眼,又听见了脊柱被啃噬的声音。咯吱咯吱。他并不担心,有“长生”在断不了,只是有些痛。
……痛得有些厉害了。
上次这种痛楚出现还是元和年坠崖。也跟现在似的,似千百把斧头哐啷哐啷地砍。那时疲于奔命,也足足养了一个月才直得起腰。
萧恒无声地吸口气,将力沉到膝盖上。
突然,一只手贴在他后背上,轻轻按揉着。
萧恒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但见秦灼脸色阴郁,还是没有说话。
东宫内殿,阿双已将饭重新热好,见两人落座才退到一旁。秦灼看着萧恒端碗才动筷。萧玠病榻前,萧恒吃得无声无息,秦灼却狼吞虎咽般。两人都没有再提报应的话。
秦灼吃完粥菜,搁下箸问:“查出来了吗?”
萧恒沉默着摇头,筷子刚错开步,他便猛地转过头盯着后头。
阿双正给萧玠掖被子,冷不丁叫他看得发毛,结结巴巴地叫他:“陛、陛下。”
萧恒点点头,说:“姑娘也走一趟吧。”
阿双不料他疑到自己身上,脸上血色唰地退去,却也看出萧恒的精神状态很不对,便不自辨,只立起身微微一福,道:“妾遵旨。”
“阿双不去。”秦灼两指捏着筷子尾,打断道。
萧恒说:“她一直陪着阿玠。”
“她是阿玠的姑姑。”
“她一直陪着阿玠。”萧恒沉沉看他,“少卿,前车之鉴。”
秦灼手指一颤,把筷子撞掉了。
他说的是苏合。
萧恒只说了这一句,眼神突然变得可怖,黑洞洞地看着他。只这么一瞬,秦灼叫他冰得不能动弹。萧恒把头掉过去了。
……你是,怨我吗?
秦灼心脏忽然抽痛一下,强捺住不肯大口喘气。
萧恒也不肯再看他。他瞧着那人的侧影,嘴唇反复张合几下,被阿双的叩首声打断了。
她对秦灼俯身拜倒,轻声说:“妾,愿意去。”
***
“前车之鉴”一语出时,萧恒只觉世界扑地一响,所有光亮都熄了。接着耳朵里嗡嗡乱叫,头疼得厉害。
他再次陷入短暂失明。
太频繁了。
萧恒怕秦灼看出不对,赶忙把头转过去,一直背身对着他。一面忍着头疼,一面提心吊胆秦灼是否看出异样,所幸秦灼没再开口。但他心中没底,到底不敢再有动作。
等眼睛能看见东西,也不再耳鸣,萧恒才回头,对秦灼温声说:“再吃点吧。”
“谢陛下,不用了。”秦灼这么答。
萧恒只道因为阿双,也不敢碰他,只静静坐着,由残羹冷下去。
他们背对着窗。窗外上了月亮,像个女孩子无血色的脸,和帐中萧玠打了个照面。明月面色皎白,萧玠面色青白,相衬之间似一双同胞的兄妹。
钟漏声大得吓人,两人不知坐了多久,梅道然才重新进来,对萧恒抱拳道:“的确没有问题。”
阿双清白。
但萧恒没有致歉,反而眉头拧起,缓慢、认真地说:“裴太宰也来过。”
秦灼扭头看他,也麻木、冰冷地回复:“哦,是老师。”
他若有所思地继续推断:“老师是南秦太宰,行动必奉君令,他又是受谁指使——是不是我?”
“孤要刺杀太子,陛下要如何处置?”
梅道然挺有眼力,一揖之后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萧恒要覆他的手,说:“少卿,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谁他妈和你闹脾气!”秦灼猛地站起来,冷笑两声,“拿我的玉牒,传召裴太宰。梁皇帝陛下亲自刑讯,南秦举国上下与有荣焉!但如果没有问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重光,你审的是我爹,我不受此辱。”
他用了“辱”。
萧恒眉头一跳,叫一声:“少卿。”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跪地,纳头大拜道:“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