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海进宫时天蒙蒙亮。
房门打开,露出阴暗里秋童的脸,手提一盏灯笼,低眉顺眼道:“奴婢相信,太宰也不愿惊扰大君。”
裴公海脸上浮现出心知肚明的神色,微微颔首,道:“稍候。”
他环视室内,明几净台,案上残茶是秦灼亲手所奉。最后,他目光落上衣架,那里盘着条做成大氅的紫貂,老得成了精,没有双眼,却仍幽幽盯着他。
深秋凉,秦灼便把文公那件大衣裳再次转交给他。裴公海鼻息一舒,胡须微微一动,似做了个笑容。接着,他双臂一展,将那条皮毛抖下系好,任由紫貂借身还魂。瞧他欣慰的神情,似乎从他身上复生的是这衣裳的另一位主人。
秋童不说话,只引他上轿。
入宫路长,也静,轿中人只问过一句:“陛下所为何事。”
秋童说:“先叙旧,再送行。”
那人似得到满意答复,便不再问。
落轿时分,天光初绽。裴公海抬首一看,含元殿门户大开,内外却无人守候。秋童跟在身后,并不进殿,在他入殿之后,在外将殿门关上。
殿中昏昏,只有两盏油灯。裴公海在两粒跳跃的光明后看见萧恒。
他依旧一身乌衣,侧影却似被劈了一半,单薄得不正常。闻他脚步,便展臂一邀,“请裴公入座。”
裴公海依言从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臣昏聩,不记得与陛下有何旧事。”
“无旧事,有故人。”萧恒给他满了杯酒,“我的户部侍郎裴兰桥,是裴公的女儿,也是阿玠他阿耶的儿女婚姻。”
裴公海扶上酒杯的手指一颤。
“先文公属意裴公之女,虽无婚书,却有口盟。少卿书房正取自令嫒芳名,名为摘星。裴公当年刺杀秦善未果,全家流放,裴摘星在途中失散,流落长安,入了小秦淮,做了灯山。她这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青春挥耗、艳科混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不甘心。
“她有大好才华,却只能委身烟花,做两地相争的工具。少卿即位后,她动过回乡的念头。但南秦以九品中正制选官,不是她的去处。所以她到了我这儿。”萧恒拈着酒杯注视,像凝望故人水中倒影,“但我还是辜负了她。”
“去年今天,重阳,她为了捍卫新法在此碎首。整整一年了。”
萧恒收回目光,将酒浇了一地,说:“她是不世才,合该长命百岁啊。”
裴公海面色不见喜怒,道:“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萧恒把目光楔进他眼眶里,说:“我也身为人父,子女之痛甚于我身。我只是不明白,裴公,你知道她在长安受尽屈辱时,是怎么要求她继续潜伏下去的?”
裴公海似乎毫无波动,“她是裴家的女儿。裴氏世代受秦君之恩,护卫文公遗志,是裴氏的使命。”
“做裴家女,是她自己的选择吗?”
萧恒放下酒壶,说:“就像你当年将她许给少卿,她乐意吗?”
灯火跳了一跳。
耳边似乎有女子在问:为什么要把我定给什么人?因为我是你裴公海的女儿,就要攀给秦君做老婆?
裴公海瞧着油灯光,灯花一爆,是一朵盛大的光辉。那火光谢后,油灯盏子似乎变得细细长长,变作小秦淮的红蜡。三声仓庚啼后,角门打开,他坐在堂中,迎来一身大红官袍的少年人。
那是太子遭遇虎袭的夜晚,他第一次见到身为朝臣的裴兰桥。
他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裴摘星有她母亲的眼睛。从小到大,她都在用亡妻的目光逼视他。长安一潭浑水,她却越涉越深。
不能这么下去了。
自然,与小时候一样,他们的交涉只有无休止的争吵。最后总要根结到儿时信口而成的姻缘上。
裴公海始终无法理解,“一地之母,怎么委屈了你?”
“一地之母。”裴摘星、不,是裴兰桥。裴兰桥笑吟吟看他,忽然问:“太宰,文公夫人的芳讳,你知道吗?”
“你放肆了。”裴公海皱眉,“夫人名讳,自然只有君王知晓。”
“但君王之讳,天下皆知。高公讳隽,二世惠公讳允,三世讳奕、四世讳婴、五世讳珣、六世讳昕,七世廉公讳炆,八世文公讳淳,九世大君讳灼!但他们妻子留下的,只有父家与夫家的姓氏。她们一生含辛茹苦,上劝丈夫,下教子女,抚养南秦万万百姓。但千载之后,谁记得她们?”
她问,谁记得我?
“一门三夫人,这是你的荣光,不是我的。”裴兰桥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物品,不是赠礼,不是你维系家族的攀附。我先是人,再是裴家的女儿。为什么大王可以授予妹妹军权,你却不肯给我一条生路?”
他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王放任政君主权,朝中已是议论纷纷纷纷。许其军权,并非明智之举。”
裴兰桥好笑道:“当年北上为质的是政君,后来跟随征战的也是政君,她拿军权,有什么不对?”
裴公海蹙眉:“政君如何,当听大王处置。国事重大,安能随意置喙。”
“好。她哈哈笑一笑,“那就不说政君,只说我。”
裴兰桥挺直脊背,大声问道:“阿耶,我的才能,不足以封侯拜相吗?我的功绩,不足以彪炳史册吗?诗赋文章,建言策论,多少男人不如我;恨民之恨,痛民之痛,我比他们都要强!你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生我为女儿身,我就要做凤头榜上第一人!”
裴公海半晌无言,灯火之间,裴兰桥一身官袍似在燃烧。
她选择了自焚,但凤凰总要涅槃。肉身死去,魂灵将从香木灰堆里得到永生。他女儿的结局在这个重逢的夜晚就毕露无遗。那是他的不舍、他的痛恨,同时,也是他的骄傲。
他为她的叛逆而痛恨,却永远为她的骄傲而骄傲。
他久久注视裴兰桥,想说,你会死。但这句话从嘴里滚了一滚,出口变作:“为了一己私名,你就要背弃故土、背弃大王,转投他主吗?”
裴兰桥失笑道:“阿耶,梁皇帝的志向,你真的没有看懂过。退一万步说,你不要忘了,大王是诸侯,不是皇帝。我们是南秦,不是齐国!梁、秦同为一脉,你们撺掇大王背离梁帝,何止谋逆,更是有违人伦。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梁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阿耶,你真的要我再问吗?”
“大梁有我的志向,南秦是我的故乡。有关灯山,我不会说。但止步于此了。再多的,我也不会做。”
“以沫相濡,未若江湖相忘。”她将背影留给他前,脚步停留一瞬。
她说:“裴太宰,各自保重吧。”
那是他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
油灯灯火一闪,萧恒将它端远了些,道:“玉清是你的女儿,有句话却从没出过口。我与她相交一场,想问问裴公——你后悔过吗?”
后悔没能带她走、后悔没能早点找到她、后悔当年一时意气行刺不成,连累她亡命天涯。后悔什么都好。
你后悔过吗?
一灯前,裴公海平静道:“她求仁得仁。”
萧恒点点头。
他提起酒壶,当着裴公海的面,毫无遮掩的扳动了壶柄机关。
这是只阴阳壶。壶腹内有两层酒槽,常作深宫刺杀之用。
萧恒给他满了杯酒,道:“这是外邦传入的弥勒酒,不甚痛苦,一刻之内即可气绝,服后面目如生。”
裴公海端起酒盏,笑道:“这才是陛下的正题吧。”
“蛇头果,千叶香,以及阿玠初春病重、中秋毒酒,皆出你手。”
裴公海颔首。
萧恒没有流露痛恨神色,只问:“就是为了让少卿回去?”
裴公海反问道:“梁皇帝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萧恒沉默片刻,问了另一件事:“我想请教裴公,阿玠开春那场大病不明不白,一切饮食衣物均已查验。你是如何将毒下进去的?”
“毒并不在太子身上,而在大王。”裴公海说,“东西放在大王佩戴的香囊里。大王日夜照料太子,衣不解带,自然渐染。”
萧恒眉头一跳,道:“但少卿身体无碍。”
“大王生育永怀公主元气大损,每日进补,解药正混在补药之中。”
“然后你借机教唆他,阿玠病重,是我二人的报应。你要他为了儿子自愿回秦。”萧恒深吸一口气,“裴太宰,少卿是你的学生,你何忍叫他骨肉分离?有道是爱屋及乌,你对你学生的儿子,就没有半分怜惜之情吗?”
“大王先是南秦的君主,再是臣的学生。梁太子先是南秦的威胁,再是臣学生的儿子。”裴公海似乎叹了口气。
萧恒说:“后来也是你解的毒。”
裴公海只道:“解药是这件大氅的熏香。”
天快亮了,灯却仍跳着。案上有几碟子小菜,却无人动箸。殿中布满阴影,似人间布满尘埃,脏得很。为了有人不沾手,另一些人只能自己碰。
萧恒从影子里捉起酒壶,松开机关,给自己满了一杯。他沉沉注视裴公海,问:“既然得手,为何收手?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再次出手?”
裴公海看着他,平静道:“正如陛下猜想。”
萧恒两腮线条绷紧,咬紧后牙。
萧玠当时已然药石无灵,裴公海为什么突然停手?
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秦灼南返,而非太子之死。
秦灼与萧恒再生龃龉,导火索就是萧恒要提审裴公海。他因此发现,并非只有杀死太子才能让秦灼回来。还有一个方法,就是让二人离心。
什么可以离间他们?
他自己就是刃。
所以他拙劣地多番刺杀萧玠,故意露破绽给萧恒。刺杀萧玠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让萧恒出手杀他。那萧恒秦灼的裂隙将无法弥合,关系破裂是迟早的事。
能在保全南秦的前提下,尽可能不伤害太子。
这是他最大的爱屋及乌了。
“大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仁善有礼,行事果断。就是有一点,心太软。”裴公海颤声道,“文公当年将他托付给我,我没有护好他,让他之后……受此奇耻大辱。”
听至此处,萧恒手臂剧烈一抖。裴公海发现了什么,似能将萧恒脸上盯破个洞,“梁皇帝陛下,他马上就要逃出生天了,你又来了;他马上就能离开你了,你的儿子又来了。纵浮仙舸越山高,岂料情天恨海总难逃。折在你爷俩手里,他认命了。”
他端起酒杯,笑了一声:“但我不能认。”
那是秦灼。他的使命、愧疚、责任……和学生。
二十余年前,秦灼从他面前跪下,双手奉茶。他但凡饮下,就是接了担子。作为臣子,作为师父。一半的师,一半的父。
秦灼是他无血缘的儿子,是他无血缘兄弟的血脉传承。
兄弟啊。
裴公海双目远望,笼向长安灰霾的天空。天一点点透亮。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亮透了,竟依稀像南地天光。
苍蓝天空下一声箭响,少年文公马蹄高跃,伸臂一抄,将一只紫貂倒提在手,拨转马头冲他笑道:“给你做件大衣裳。”
他那时在做什么?
他在马上揖手,温和道:“臣不敢僭越。”瞧那人眉头要拧,还是说:“大王快议亲了。”
文公没想通二者有什么关联,却也不同他争执,话题也渐渐转到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身上。
文公与甘娘子青梅竹马,心许许久。他看着文公笑颜,也笑道:“大王十分属意。”
文公便大大方方承认:“夫复何求。”
天宇寥廓,和风温煦。两马并立,草色如金。
他看了会文公侧脸,也嗖地放了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歪了远处褚家老三的帽子。趁那人骂骂咧咧掉头的空隙,他们挥鞭就跑,在金河边上,一起放声大笑。
有些事,不奢求,不强求。不逾矩,不开口。
那些少年心事,和文公的其他秘密一起盖了棺、定了论。所有的不能言道,不过紫貂裘抖一抖,一身衣上尘。而那人活着北上前,将大氅从身上解下系给他,嘴皮一动刚想说什么,他便打断道:“臣一定护好少公,大王放心。”
文公一愣,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谁能护他一辈子。”只说:“君砚,你保重。”
他捧起酒碗。
南地冬风似飞刀。那人认镫上马,接过酒碗与他一撞,笑道:“等我回来。”
两人两道誓,一道没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