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好大一场雪。
家家灯火通明,雪花如席后,饭香浮动。长堤下,五十左卫带甲埋伏,身积薄雪,手脸通红。
“大过年都辛苦,端了这个窝子,我请弟兄们吃酒。”梅道然右手按刀,左手一压,示意众人矮身。
“成啊。不过卑职等这么多人,得把将军吃个倾家荡产!”
梅道然笑道:“咱找陛下掏钱。”
爆竹声沿街齐响,震达云霄。众人只交谈这几句,一动不动,直潜成堤下影子。
梅道然正掐算时辰,忽听有人急声叫道:“将军,东边有人来了!”
是个年轻兵将,扶着盔绷紧声音:“卑职瞧见脸,似乎……是秦君。”
梅道然心中一跳,忙抬头去看。他夜中目力好,瞧见一前一后穿斗篷的人影。后头个头的确和秦灼相仿。他问:“确定吗?”
“总有七八分像。”那兵将犹疑,“或许卑职眼花……只是,秦君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一户屋门突然打开条缝,那二人左右一顾,相继入门。
“时辰快到了,”副将催问,“将军,还要不要突入?”
梅道然咬牙,拽下腰牌一投,“我带军留守,快持此令面见陛下!”
***
室中灯火昏昏,陈设简朴,不过是寻常人家。于老九推开靠墙柜子,露出地面,又轻轻搬挪,竟将地砖撬起来。
暗道!
“难怪陛下多番查剿暗娼,也没有找到这个地方。”秦灼揭下斗篷,微笑,“贵主足智多谋,令人钦佩。”
良家正是最好的伪装。
“我为郎君照路。”于老九递给他烛台,自己举起油灯,先行下了暗道。秦灼一掸衣裳,也紧跟而下。
脂粉,烟雾,暗香。
秦灼刚下去半个身子,这些便如生指爪地黏上来。他转脸一瞧,当即眯起双眼。
地下空间足有一丈深,里面起楼阁,丝竹嬉笑不绝于耳。上下两层,朱檐画帘后白烟冉冉,如云生户。灯都红着,隔着门瞧,人都是一个个黢黢的影子。吞云吐雾,面目可憎。
秦灼不动声色地一掩口鼻,笑道:“人道天上宫阙,未知地下亦有瑶台。”
“郎君谬赞,陛下登基后风声太紧,比起当年可是九匹马都追不上。”
于老九落了地,伸手要迎他,秦灼却换手举烛台,另一手扶梯,不动声色避开。
于老九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这下一层是通铺,穷酸的没法一掷千金,一块聚钱在这边玩玩。上一层是雅间,我引您去这儿。”
楼上与寻常酒楼无异,室中设屏风,挂书画。等秦灼坐定,另进两个丫鬟摆香炉添瓜果,举盆请他净手。
于老九搓着手谄笑道:“那我将人给您请来。”
秦灼取一锭金子,笑着交给他,“劳烦。”
没过多久,厢门又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个女人,裙如彩云,颇有姿色。她从秦灼下首坐下,打开一只鎏金小匣。
里头是一块五寸见方的乌黑膏脂,镂刻花纹,好不精致。旁有未曾见过的器具,剪形、钳形、钩形,共七八件。女子一一取用,姿态优雅,只如烹茶调香,自成气度。
秦灼却将眼睛定在她脸上。
女子似乎很适应这种目光,只得体微笑。
半晌,秦灼挪开眼,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这是当年在小秦淮,引他上翠微阁的女人。
萧恒废妓馆,小秦淮只得关闭,之后却未有音讯。自此,“灯山”中人出现在这种隐秘场合,只有一个解释。
此处,是第二个小秦淮。
碗盏轻挪声响起。秦灼回神,见她捧一只莲花盏在案上,里面是半盏黑色药汁。如此事毕,女子轻轻躬身,只道告退。
“娘子稍待。”秦灼叫住她。
他没有拿灯笼,便将案上一盏蜡烛递过去,含笑道:“灯火三两献罗汉,蜡纸五钱请佛王。”
女子微露讶然,抬眼与他对视。灯火下,秦灼眼珠明亮,有如金丸。
这句话是灯山暗语,大意是:我是握有重要信息的人,想请见你们最高等级的人。
女人接蜡在手,问:“什么佛王?”
“黑玉佛王。”
指阿芙蓉膏贸易的顶头人。
女人将信将疑,只道:“灯油不够了。”
秦灼笑道:“我愿为贵地再捐三百朱蜡,此后另捐三百于阳陵祖师墓前。”
灯山的最高领头人称“红烛”,第一代红烛正是他的姑母秦淑妃。而世人认为淑妃葬于阳陵。
秦灼不仅是以此自证身份,又重新表明,只有和“红烛”同等地位的人,才能和他面谈。
果然,女子目光一闪,嫣然笑道:“郎君稍候。”
门扇重新关上。秦灼从袖中掏出扳指,缓缓推上拇指。
这里的东西秦灼一概不动,等人一走也将香泼灭。他静坐一会,听得门外脚步渐近。推门声响起时,他抬起头。
对方扶在门后的手突然一卡,一动不动停在半空。
片刻寂静后,秦灼嘴角一抬,咬牙切齿地啐出三个字:
“陈、子、元。”
***
外头雪已止了,爆竹的硝烟和饭香也生了冻,成块的结块成片的连片,个个分明,撑得鼻腔疼。众人腰间有酒囊,也不敢解下来吃,一怕误事,二怕冷舌根碰热酒,整个要断到嗓子里。
萧恒走到堤下,马蹄放得轻,刚把黑斗篷丢开人便钻到阴影里。众人见他,齐齐让道。他靠到梅道然身边,问:“没看错?”
“大抵差不了。”
萧恒点点头,“那等着。”
梅道然深深看他一眼,向后低喝道:“传令下去,等刚才的人走了,再按原计划行事!”
***
灯光昏沉里,陈子元立在门外,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有些生硬:“如果我说,我也是叫人带来的,你信吗?”
“原来如此。”秦灼点点头,“那你是干什么来的?”
陈子元呵呵笑道:“家丑,家丑。”
虎头扳指由食指摩挲着,一下一下地伐。秦灼笑意如旧,陈子元却只觉室内发冷,连手背都起了层栗。左右张望一下,忙走进室内将门合上,斟酌半天,只好道:“你妹妹说,你和梁皇帝……不和睦,叫我来一趟,了了给她报信。”
秦灼点点头,“消息真灵通。不只这桩事吧?”
陈子元气急败坏,跨到他对面坐下,“亲哥,我能算计你吗?”
秦灼只盯着他。
陈子元败下阵来,“还有就是小秦淮倒了,灯山那些人没着没落,说新有了落脚,叫我来瞧瞧……”
秦灼打断道:“我不是叫他们都回南秦么?”
陈子元摸了摸鼻梁,纳罕道:“没听说啊。”
灯山已经不怎么听他的话了。
秦灼不语,从袖中捏出半个丸子,丢在他面前。
陈子元捡起来瞧,从手中又搓又捻,疑惑道:“黑膏?你怎么弄来的?”
“借花献佛,差点进了他阿爹的肚子。”秦灼淡淡道。
“温吉?”陈子元骇得目眦欲裂。
秦灼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真不知道这事!我知道这事能由她乱来吗?”陈子元百口莫辩,一急就上手摸脑袋,突然灵光一现,“大王,听说你俩分房了?是不是萧重光力不从心,自己……找了个助力的?”
桌案哐地一声巨响。秦灼猛地一拍桌子,以手指他,浑身发抖。
陈子元常与他玩笑,亦多打趣萧恒,不料他反应如此之大,连忙伏地跪倒。半晌,方闻极轻的一缕叹。怒火如沸,撤薪乃止,火停后的余怒,只有这一丝轻烟。
“子元。”秦灼哑声叫他,“老师死了。今年重阳。”
陈子元大惊,一时说不出话,许久后才道:“没听见信儿啊……”
秦灼神色疲惫,伸手捏了捏鼻梁,“我的主意,秘不发丧。他要杀阿玠,重光忍不了。他削诸侯汤邑的圣旨刚下,再传来他赐死太宰的消息……”
他没有说下去。
外头弦歌浅浅,《妾薄命》仍唱着:“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莲花盏中药汁已冷,鲜香散去,隐有异味。秦灼似忍耐至极,压低身子,一只手按在他肩上,问:“子元,你我相交多年,你给我句实话。我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能善罢甘休?阿玠这一年出了多少事,他阿爹那么一个人,已经快被折磨得发疯。阿芙蓉我明令禁止,也下旨申斥过她。秦温吉呢?得寸进尺,一手遮天,东西都倒到京城来了!真当我是聋子瞎子吗?”
他喘息一阵,沉声道:“我儿子要杀,我枕边的也不放。子元,我真的骄纵你们到如此地步吗?”
陈子元连忙叩首,“臣不敢,臣愿为大王肝脑涂地,二十年来未曾改变。温吉是大王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只是性子暴烈些,她一颗心里只有大王,臣和儿子都在后头。她怎么会,又怎么敢!”
秦灼叹口气:“子元,我阿耶和秦善也是一奶同胞。”
陈子元头皮一麻,高声道:“大王!”
“我的妹子我清楚。她的确一心为我,但耐性不够,觉得我偏向外人,未必做不出废立之事。阿芙蓉一事,也是逼我就范。她要我知道,我明令禁止的事,她大政君偏能瞒天过海。她想反,就能反。”
哐啷一声。一只青石扳指掷在地上,在陈子元面前骨碌碌打个转。
“叫秦温吉北上见我。要么来,要么,她自立吧。”
***
秦灼走时已近子时,陈子元立起来,随手撕了块衣角,将扳指四四方方包好。门上影着个人形,陈子元推门出去,那女子正在外等候。
陈子元点点头,叫她:“绿蜡。”
女子不卑不亢,微微一福。
陈子元将扳指揣进怀里,问:“买卖做了多久?”
“去年底就开始了。”
陈子元心中一咯噔,秦温吉和西琼的明面交易在今年开春,灯山这里竟还要早。他隐隐觉得古怪,又问:“刚才那位,谁带来的?”
绿蜡说:“听线人于老九的信,这是个要高价收购黑膏的。本以为只是来玩,后来却道出灯山暗语,又要找黑膏的主事,妾才请您一见。”
“我并不是黑膏的主事。”陈子元沉眉看她。
绿蜡略有疑惑,“但妾收到上头的信,说黑膏掌事今日来此审查情况。郎君又有上头的玉符信物……”
“我是上头人,但审查的,是灯山。”
秦温吉是上线,陈子元代她来,自然也是上头的。但是上头派来审查什么的,却被人刻意模糊,偷换概念。
那秦灼这次要见的本不是他。
又该是谁?
陈子元心中警铃大作,问:“你平常管着什么?”
“在外排演歌舞,对内……记账,传账。”
“那就是管收放消息的了。”陈子元眉头一拧,“那你今日为何进屋伺候,还偏偏进了这间厢房?”
女子刚要回答,忽听一声巨响炸裂,楼阁一晃,整个地下庄子都隐隐震颤。紧接着,数十甲兵蜂拥而入,封死各处通道,一门一户持刃查抄。
底下有人高声喝道:“禁卫在此,凡敢逃逸者,以谋逆罪论处!”
陈子元扶栏探头,见一个蓝衣拔出长刀,厉声呼喝。他身边站着个黑衣人,似有所感,猛地抬头。
他静立在楼上,与那人对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梁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霎时一静。
陈子元面色不改,背手踏下楼梯。
此时,各室查抄也已完毕,楼中众人全被围在底层中央。不论男女,个个衣衫散乱,掩面伏地。家伙也集中堆放,花样俱全,有丸药、香料、点心、膏脂,拉拉杂杂堆积如山。更抬出十多口半人高的箱子,均用封条贴死。脂粉气混着异臭,浓得呛人。
陈子元从他对面站住,口气有些郎当:“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一刀两断,连曾经枕边人的家都要抄?”
萧恒只沉沉看他,“他沾没沾?”
他俩这一段冷着的事陈子元知道个大概,闻言不由冷笑:“这知道急了,早管着干什么去了?一个多月不闻不问,能耐啊!晚了!再说,他沾了怎么样?有本事就按大梁律法办,叫梁太子观刑,当街斩了他!”
他在这儿横眉立目,梅道然从副将手中接过一只莲花盏,递给萧恒瞧,“这是大君那间厢房里的东西。”
萧恒神色突变,厉声喝道:“左卫听令!”
“请陈将军回驿馆休息,保卫将军安全,务必寸步不离。此处人、物就地查封,一切从梅将军令,年后开朝回报。”
说罢,他没作停留,立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