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温吉由秋童引入两仪殿。她甫跨进殿门,就闻见淡淡的酒气,一抬眼,红衣的李寒正立在画像中,静着眼睛瞧她。秦温吉不怕死人。
她故意放重脚步,问:“梁皇帝陛下想同我说什么?”
萧恒并没有着急回答,指了指一旁的位子,抬手做了个请。
丹青下设案,已置樽俎,一碟梅干,一壶煮酒。萧恒如今行动已要微佝脊背,满一盏酒与她,道:“我与政君谈一笔交易。”
“我让少卿回去,你安分守己,永不篡立。”
秦温吉瞧着盈盏酒水,笑道:“放眼南秦,有比我还忠诚的臣子吗?”
萧恒给自己也满了一盏,“曾有过,都死了。”
秦温吉那笑黏在脸上,像两指弯弯的鲜血痕,时间一长就会干。她眼神一凛,似笑非笑地瞧他。
萧恒似要看清她的神色,眼珠一错不错地定在她脸上,“裴公海暂且不论,褚玉照是因为对我出手,才与少卿彻底反目。但少卿当时只是猜忌他,并没有到决裂的程度。在他举棋不定之际,灯山突然来报,调空虎贲营、引诱他逼宫的是褚玉照。数罪之下,少卿这才对他起了杀心。政君,灯山现在的大部分势力是谁掌握?这件事早不报晚不报,怎么就在这个时候?”
他扶着酒盏,说:“我这一段心力不济,少卿没同我多说,我也没有细想。直到褚玉照前脚刚死,大理寺后脚便呈上奏报,说除夕夜带少卿去地下庄子的于老九,突然暴毙。”
秦温吉点点头,“继续。”
“于老九是褚玉照的暗线。他在狱中暴毙更像一种灭口,但褚玉照已死,为什么还有人怕他泄密?他还有什么密可泄的?”萧恒像要压抑咳嗽般放缓气息,“我叫人去查他的底细,这才发现,他的兄弟,曾在你麾下待过。而他也被引荐,为你做过几年事,但因为是临时指派,注意到的人并不多。”
“于老九明面上是香药贩子,暗地是褚玉照的人。但他还有第三层身份。他是你的人。”
“阿芙蓉运输一事,是你透过于老九,故意告诉褚玉照的。”
秦温吉蛾眉一挑,“自露马脚,我闲的吗?”
萧恒攥了攥手指,说:“因为裴公海死后,褚玉照便按兵不动。你要除他,先要打草惊蛇。他动了,你才好下手。”
秦温吉吃了口酒,并不表态。
萧恒继续道:“褚玉照接管了裴公海手中的灯山,得知你将阿芙蓉运入长安,便把这桩事揽了过来。所以少卿当夜要见的‘黑玉佛王’,本当是他。但这时候,子元来了。”
所以陈子元成了背锅。
“褚玉照并不想掌管阿芙蓉之事,他‘嫁祸’陈子元,是为了让少卿知道,你已经无法无天到了什么地步。再往后,褚玉照操纵阿芙蓉一事暴露,陈子元冤屈被洗,如此获得的清白,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清白。”
萧恒话锋一转,“但他的清白,就是你的清白吗?”
秦温吉把盏子放下。
因为他二人是夫妻,众人自然而然将他们视为一体。如此一来,很重要的一点就被模糊了:
陈子元的某些立场,和秦温吉不尽相同。
她居然把陈子元都算在局里了。
秦温吉一摊手,坦诚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萧恒微微颔首,看着她说:“只是顺水推舟。”
太阳光透过窗打进来,一触到她,便沿着一身红烧起来。虽全身点着,却只是薄薄的火光,连寒毛都燎不到。秦温吉这次笑得有些残忍的孩子气,问:“就算你说的都对,可我为什么要他们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萧恒道:“因为他们不满女人干政。”
秦温吉眯起眼。
萧恒捕捉到这一点,想开口,却觉肺部一阵灼痛,不动声色地匀了匀气,“你和这二人一直不睦,有他们在朝辖制,你的权力无法肆意使用。哪怕你为少卿即位和灯山巩固而做的付出至关重要,但南秦朝廷的大部分人,并不认可你现在无上的权力。他们说你是‘僭越’,但当年,这权力放在秦善身上时,没有很多人反对。整顿兵马都要看人脸色的日子,你过够了。”
他给秦温吉再倒上酒,咳了两声,落下酒壶,说:“况且,政君,你心中真的没有一丝不平?指天道地,你对少卿,没有起过半分怨怼吗?”
秦温吉抬起那盏酒。
她爱秦灼,但同样,她不可能做到心无芥蒂。
秦灼效忠天子到如斯地步,无异于是背叛南秦。可哪怕如此,朝中也没有拥立秦温吉的声音。就像秦灼给予她至高的权力,因为她是厥功至伟的妹妹,而不是厥功至伟的女人。
越到后来,她对秦灼就越割裂,她无与伦比地爱他,又无与伦比地恨。
她永远以秦灼为重,但并不等于,她会毫无条件地支持秦灼身居高位。
秦温吉笑着吃口酒,口气轻俏,“你要谢我,并没有非常怨怼。”
萧恒沉声道:“他是你的亲哥哥。”
“他也是你儿子的阿耶。”秦温吉面含微笑,“这不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你想保他。”
她放下酒盏,神态略带嘲讽,“梁皇帝,找我谈条件,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找你,因为你不想反他。”萧恒似乎气力不逮,但眼神依旧烁亮,“你弄权,要的不是‘至高’,而是‘恣意’。他是你掌权的最后一道屏障,咳咳、如果没有他,政君,你能长久吗?”
就算秦温吉反了秦灼、做了大君,秦臣会以她是女人而口诛笔伐。这是既定的结局。秦温吉是聪明人,她不会想要不得善终。
更何况……那是秦灼。
静了一会,足够一个人深吸口气,秦温吉方叹道:“幸亏你要死了。”
萧恒笑了一下,自己倒了杯酒,举盏说:“我让他回去,你保他无虞——政君,行吗?”
秦温吉面无松动,“回去,再不回来。”
萧恒定定看她。
他的沉默也没有秦温吉想象得那么长。不一会,萧恒便放下盏子,点头道:“再不回来。”
秦温吉从鼻中轻轻出了股气,她拔下虎头扳指,推到萧恒面前,说:“听闻陛下的大限是年底。今儿三月初十,我再给你七个月。最迟十月,我要见到他南返的车驾。”
萧恒把扳指捻起来,握在掌心,说:“好。”
秦温吉向他举起酒杯。
萧恒却没有举盏,一双眼仍角力般盯着她,缓慢道:“但回了南秦,少卿若有不测,或者因故退位,大梁铁骑势必踏平温吉城。哪怕我死,亦如此。”
秦温吉未料他说这番话,定睛瞧他片刻,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道:“惜我错投做娘行,空把江山社稷,交在你们这群色令智昏的身上。”
她抬杯碰了碰萧恒酒盏,一饮而尽,痛快道:“应了。”
***
秦温吉人虽走了,坐过的椅子却仍似留着人影子。太阳打进来,连冷下的酒壶都烫温了,萧恒也被烧痛般,渐渐将背部蜷起来。他把残酒吃了,不出意料地呛咳,方才强行捺下的血腥气也涌上来,一张口,便如一把烟花般,溅了满地的火星子。他拿脚蹭了几下,终是无力,也丢开不管了。垂头静了一会,便呆呆抬起脸和李寒对视。
不过短短两年,他已老了许多,而李寒位列仙班,依旧青春年少。
他该当如此。
殿中一点点昏下去,太阳光也越来越红,他的影子被越拉越长时,也像被血腌泡。萧恒自己也是,他在被自己的血腌着,等这身血干了,他就吊在史书里,做一块风干的肉。后世会怎么评说他,时人会怎么追悼他,他全都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等太阳下去,那点伪装的血色也掉下脸,秋童才又匆匆赶来,伏地呜咽道:“陛下,士子因无人理状,要聚众闯宫门了!”
这一声把萧恒喊回魂。刚才那点自暴自弃的念头,顿时因震骇迅速退散。他疾声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学生们义愤填膺,禁卫也不敢轻易行动,陛下再无指示,恐怕、恐怕不好收场呀!”
萧恒转头瞧了瞧李寒。
当年肃帝废除科举,士子闯宫,京都大乱。
原来他这么做,竟和肃帝一样天怒人怨吗?有道是失道寡助,他和李寒,居然也是亲戚畔之的寡助之至吗?
青不悔的下场、李寒的下场,和自己即将到临的下场正在眼前。
他恍然大悟。
早就如此了。
萧恒撑着椅子,却没有站起。秋童上前欲扶,他摇了摇手,铆足了劲,才在克朗克朗的椅子摇晃声中直起双腿,勉强把自己撑起来。
他岂不知,如今废皇储制度是操之过急。可是别无他法。
李寒已死,萧玠尚未长成,夏秋声对废皇帝并不赞同,新法后继无人……
这让萧恒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惧。
他若一死,改革还能继续下去吗?李寒的心血、裴兰桥的牺牲就如此付之东流吗?拥立他一路走来千千万万的士卒百姓,他们想要的光明,还能看得到吗?
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吗?
萧恒胸中一痛,咳嗽得更加剧烈,只觉五脏六腑浑然颠倒。喉头又是一腥,未逼上唇齿,便被生生吞下咽喉。
萧恒从不妥协。可寿数摆在这里,逼着他正视不得不妥协的现实。
不能这么下去了。变法激烈,世族、诸侯、甚至学生皆怨气沸腾,不加以安抚,等幼主继立,好容易安稳的江山又要腥风血雨。兴亡百姓苦,民生安乐,这是他的初衷。
人力已尽,天命难改。
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也没用。
他仰头看着李寒画像,许久,终于叫一声:“渡白。”
这句话后,秋童见他嘴唇微颤,又张了张。
他要说什么?对不住、我没用、辜负你、别恨我?
只有长久的沉默。
沉默之后,萧恒说:“草诏。”
秋童忙道:“奴婢唤夏相公来吧。”
萧恒却道:“不必,你代笔吧。”
秋童从前跟随黄参,在御前行走,也识得字,闻言忙再叩首,从案上取纸笔,伏地记录。
萧恒并没有立即开口,注目画像良久,才缓慢道:“余实狂悖,欲举此大不韪事。震撼宗庙,荒唐社稷。颠倒纲常,倒置君臣。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愧祖宗,下负蒸庶。痛心靦面,罪实在予。今追回前诏,望息天下之怒。余悔愧,自改过正身,永不言其事矣。”*
罪己诏。
秋童大惊失色,急声叫道:“陛下,万万使不得!”
死寂里,他听见了萧恒短促的笑声。太阳光完全下去,萧恒瞧着李寒的脸,雾终于在眼中浮上来。
***
奉皇七年三月初十,天子罪己,追回变法旨意,废皇储继承一事永不再议。众人得此安抚,士子散去,百官上朝,而萧恒却一病不起。
有关那道先进到令人瞠目的变法诏书,史书多偏向是萧恒的病重胡言。但胡言如何能制定出如此条理清晰的诏令,而他身为皇帝,又为什么试图自废,依旧难有切实考证。我们能知道的是,天子因此备受打击,而这一年,天下似乎又重返乱世来临前,那人人自危的时候。
因为奉皇年间最沸腾的流言横空出世:天子命不久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