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上朝后,萧恒却罢了朝,大内官秋童每次口径一致:圣躬违和。
渐渐地,百官终于回过神来。萧恒之前的“托病不朝”,可能真的不是借口。
天子一病就是数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直到临近七月,一道旨意从宫中下达:诏许仲纪、赵荔城、狄皓关进宫面圣。
潮州营、西夔营、松山营主帅,共同赶赴长安。
这似乎是要托孤了。
三大营主帅相继赶到,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狄皓关没说话,只快步冲出去。一炷香后,许仲纪走出来,垂首坐在椅子里,已然泪流满面。不一会,屏风后便响起赵荔城的嚎啕大哭。
数他岁数大,却伏在榻前哭得像个孩子。半晌,萧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一切事宜安排完毕,他才接回萧玠。前一段气息奄奄,如今要见儿子,萧恒却活活吊起口气,回光返照般,脚都能沾了地。
他们偕力把萧玠瞒得那样好,孩子眼中大人的异样,顶多是家长里短的争吵,如何也想不到生死上头去。哪怕是萧玠这样被生死揉搓过千百遍的孩子。
萧恒坐在榻上,苍白得过了头,但眼睛照见萧玠,立时便有了光辉,是活的。萧恒对他张开手臂,萧玠突然在这一瞬忘却前嫌,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能宽恕。他从门槛外挪进来,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让两条胳膊将自己拢在怀里,密不透风地,严丝合缝地,像抱住一个失而复得。
萧恒轻轻拥着萧玠,眼睛抬了抬,和帐子后的秦灼对视。他无声催促着。一会,帷帐一动,秦灼沉着步子走出来。
他从萧玠身边半跪下,嘴唇微微翕动,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萧玠掉过脸,静静瞧着他,目光却剧烈颤抖,一潭搅动的水涡般。终于,他哽咽道:“对不起。”他一直在道歉。
秦灼猛地抱住儿子,脸埋在他小小的胸口前,双手紧紧捧住他后背。萧玠感觉襟前一片湿漉,竟像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血一般沾湿了秦灼的脸。因为秦灼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无声相拥,直到一双臂膀从身后将他们一起围住。
所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就是这一刻了。
萧玠回宫后,萧恒忽然如大好般,甚至可以寻常走动。等到了中秋,连秦灼的千岁宴都能出席。群臣大喜过望,高呼陛下万岁。
萧恒却知道,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这次中秋宴最大的不同,就是秦灼公然与他同席。他僭居皇后的位置,而萧恒也占了公夫人的地方,两人无需开口,只目光一触,便知对方所需所求。萧恒将自己这边的葵菜挟给秦灼,而萧恒箸还没落,秦灼便知他要低咳,一手替他敲背,一手将帕子递过去。如此温情脉脉,倒像做了夫妻。
这般毫无顾忌,群臣反倒不知其意,更不敢随意开口。宴中只夏秋声提了一次:“秋祭在重阳,典礼重大,陛下圣躬违和,不若请殿下代礼。”
这虽是他自己的意思,却也得了萧恒的授意。
萧玠年幼,又是个无法成人的寿数。让他垂髫祭天,是萧恒替他铺路。
一切章程萧恒都安排妥当,秋祭之后,萧玠就是上天认可的新君。君权神授的正统观念下,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将无关紧要,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上天之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萧恒没有吃酒,只远远瞧着萧玠。
萧玠穿着礼服像穿了身笼子。这几年下来,他已学会做持重有礼的样子。秦灼想要热闹,萧恒便请受邀朝臣携子弟入宫,大多比萧玠再小些。规矩也没有那么严谨,孩子们一个席面,却多少受过父母嘱咐,都畏手畏脚,不敢玩闹。
萧玠瞧了一会,便往孩子席上去了。大家伙一开始见了他,更是低头低脑地不敢说话。不知萧玠说了几句什么,将人都逗笑了。桌上有干苇叶垫着的果子蜜煎,萧玠便抽了叶子,编了几只玩艺,蚂蚱、兔子之类。他手小,却灵活,手法分明是学的萧恒。这么一会,满桌孩子便热络起来,等他们吃得差不多,萧玠便领他们去殿外看烟火。
萧恒本以为儿子一起去玩,却不料没一会,萧玠又自己回来,安安静静坐在席间,得体得像个成人了。
他这样懂事,萧恒心口却堵了个酸梅子般。
真的要让萧玠挑自己的担子吗?自己凭什么替他选呢?他的儿子,这么小就要做不了孩子了吗?
他已经亏欠萧玠太多太多了。
因萧恒身体欠佳,宴散得也早。众臣皆去,萧玠多留了一会,向双亲磕了头,也就退下了。临行前,萧恒问他要不要去瞧烟花,萧玠眼睛很平静,只说回去温习功课。夏秋声开始有意无意地教他策论了。
萧恒许久没有起身,说:“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吗,爱笑爱闹的。”
秦灼捏了捏他的臂膀,“他现在,也不大。”
不知是谁先叹了气。
宴虽散了,中秋却没结束。明灯如昼,烟火蓄势,长夜之下,阖家欢乐。
这样转瞬即逝的团圆时刻。
甘露殿烛火昏昏。
萧恒躺在榻上,手指摩过秦灼的颈侧,咽喉,下巴,嘴唇,鼻梁,眼睛,最后是半张脸庞。秦灼闭上眼,睫毛丝丝缕缕地颤动,用脸颊厮磨他的手掌。这样过了一会,二人气息便渐渐急促起来。秦灼耐不住,俯身去亲他,萧恒扣着他后脑,没有拒绝。
这一次温柔缠绵到极致。自始至终,唇舌没有片刻分离。秦灼缓慢骑着,两人连喘息都舍不得留,这个世界听不到,它不配,他们互相吞入咽喉,只有彼此的身体能听到回音。急剧的震颤到来前,窗外砰地一声,烟花腾空,火光冲天,一蓬乳白一蓬金黄,窜得越来越高。突地一响,像一声戛然而止的低叫。接着,四溅四散,余韵被夜色吃干抹净。
萧恒胸膛终于起了层薄汗,胸口微微发红,这叫秦灼异常兴奋。这个人终于有了活人的体温,他开始遏不住地幻想,那这个人是不是能一直这么活下去,像那么多誓言里一样,到偕老,到白头。哪怕他们一个誓言都没有立过。为了这个,这事他能做到死。他把自己看作一种灵丹妙药,毫无保留地哺给萧恒。
烟花从窗外散干净时,殿中已麝香腾腾,红帐雾蒙蒙地起落,印着无数个皱巴巴的手掌印。
秦灼终于离开他的嘴唇,却仍契合着他的身体。他慢吞吞地侧躺下来,头枕在萧恒臂上。二人却一动不动地对望着,呼吸急促,眼神明亮。他嘴唇烂熟般,萧恒的却仍冰冷而苍白。这叫秦灼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他暖过来他,却仍救不了他。救不了也得救。他不怕把命赔上。
萧恒鬓角微微濡湿,他的头发却已黏了一身,千万只黑手般湿漉漉地摸着后背。正到了洗沐时分,外头笃笃叩了两声门,秦灼却一反常态地叫了声:“把水抬进来。”
宫中床帷外有人伺候是常事,两人却不想叫人瞧,一直不许人进。只听得有人轻声踱步,先铺一张大毯,放置浴桶,再落下澡豆香膏等物什,又闻得香炉盖子一响,一阵清香焚来。最后,门扇轻合,侍人退去。
二人一直拥卧着。萧恒缓了缓气力,终于退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一触即分。这么看了一会,就要撑手臂起来。秦灼却按住他胸膛,轻声道:“我来服侍你,好不好?”
萧恒苦笑道:“哪能叫你做这些。”
秦灼捏着他的指节,笑道:“我乐意。”
萧恒瞧了他一会,说:“你先洗吧,丢里头了。”
“怕什么,”秦灼轻声说,“又不是头一次。”
他先披了外袍起身,只觉腿侧仍微微发酸,也不吱声,只扶萧恒进去,自己挽袖替他浇水。萧恒瞧起来疲惫至极,既劝不动他,便靠在桶边合上眼。
夜空本是既寂寥的,只有一处放烟火,窗户偏开在这里,叫他们以为夜晚就是五光十色。就像他们的故事,本当是极哀苦的,两个人的眼睛偏只望着彼此,看见的也只有爱情的波澜壮阔。
秦灼瞧着他侧脸,一无神气,一无光彩,半点当年的影子都瞧不见。他替萧恒打着胰子,手下是他枯瘦的肌肉,喃喃说:“咱们还得看阿玠主持秋祭呢,儿子第一次挑大梁,你不想瞧瞧吗?得好好的呀。”
窗外静了,人也散了,萧玠的笑声却在耳边响着。不是现在的,是几年之前、他们阔别以久的欢笑。说的好像萧玠已经长大成人似的。
萧玠替他守江山,不会好好的。他对儿子没有渴盼,只希望他能快乐。他快乐就好。
萧恒久久看着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像下定某种决心般,说:“是,都得好好的。”
***
萧恒的好精神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像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把他从病榻上撵起来。他是意志力极强的人,要紧关头都能和阎王刚一刚。秦灼只顾着大喜过望,却没细想,萧恒这一段并没有什么要紧政事料理,至少是明面上。
过了中秋,天便转冷,一到九月,冬衣竟都要预备上。秦灼顾着萧恒身体,依旧不许生炭。殿中又昏,秋童一进来便打了个寒噤。
萧恒汤药不许假手于人,秋童便亲自来奉,进殿一瞧,见竹帘低垂,秦灼身上盖了件大氅,正在竹椅子里合眼。秋童打量一圈,未见萧恒影子,突然心有所悟,转往两仪殿去。
两仪殿的钥匙在萧恒手中。自李寒去后,除了萧恒来坐坐,便常常落锁。
秋童一瞧,见殿门紧闭,但锁已经打开,便知萧恒在里头,刚要叩门,便听里头有人恭谨道:“玉龙岩已查收,虎贲在境内的驻地也已查封。但此事干系重大,瞒不了太久,秦君耳目通达,恐怕这几日就会得知消息。望陛下兵贵神速。”
静了一会,萧恒的声音淡淡响起:“知道了。”
秋童不敢出声,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陛下要查封玉龙岩和虎贲军,摆明是要削掉秦灼在朝的实权。
怎么可能?
他兀自惊惶间,殿门一响,已陡然打开。秋童抬首一看,出者左卫服制,显然是天子禁卫。
这个把月以来,禁卫的确常常面见天子,十次有八次,都插着秦灼不在的空。
天子之意昭然若揭,却毫无理由。
秦灼有反心倒罢了,但他对陛下……赤心如此啊。
正怔懵时,萧恒已跨出门来,沉沉注视他。
知道自己触探着萧恒机密,秋童迎着他目光,忽地跪在地上,将药炉捧过头顶,声音尽量如常:“奴婢受大君的嘱咐,来给陛下送药。”
秦灼待人和善,秋童记他的恩,想以此劝萧恒顾及旧情。
他手中蓦地一轻。
萧恒将药炉接过,不知在想什么。
秋童便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片刻后,一只手扶住他臂弯,竟要搀他起来。
秋童大惊失色,忙从地上爬起,双手去扶萧恒。
萧恒拍了拍他肩膀,道:“好秋童,你的一片心,我知道。你也盼着他好,对吗?”
秋童缓缓点头。
萧恒握紧他的手,盯着他眼睛说:“那就什么也没听到。”
秋童连忙跪下,“奴婢是个聋子瞎子,看不见听不得,这些规矩,奴婢打进宫起就烂在心里,半点也不敢忘。何况陛下行事,自有道理,陛下……是最希望大君好的。”
许久,他方听见头顶叹了口气。
萧恒久站仍是不够气力,便扶住门,缓缓蹲下,将一道手诏递过去,道:“这个给夏秋声。然后你去见阿玠,剩下的话,单独同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