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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一三五 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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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一夜未眠。

秦灼的大君印和大将军印均已归还。其实也说不上还,一直在甘露殿中,没人收拾罢了。他们本就是无婚无盟,这两件东西和一个萧玠,勉强算个凭证。现在这三样清算完毕,似乎感情也能这么打点清楚。

两枚铜方印搁在榻边,萧恒看了一会,把它们放到膝盖上,摩挲人面似的,一个一个慢慢摸过去。两厢厮磨一会,他抬起大君印,往自己手背上牢牢压下去。又掀底一瞧,皮肉上便黥了几个淡红的篆字。

南秦大君玺。

萧恒看着手背,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秋童匆匆跑来,说:“陛下,太子殿下没有跟着大君走,和夏相公一块回宫了!”

萧恒像被兜手扇了个耳光,腮颊砰地炸红起来,整张脸却白得吓人。他遽然站起,眼直直瞧着,不敢置信般,眼见萧玠走进来,对他叩首道:“臣拜见陛下。”

他身后,夏秋声也跟从拜倒。

萧恒捺住呼吸,从榻边走下,张开手臂,半跪着搂住萧玠,问:“阿玠,阿爹不是叫你陪阿耶回老家吗?秋翁没有告诉你?”

“秋翁走后,老师又说,阿耶要过几天再走。还是要臣主持秋祭的。”萧玠拥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小声问,“阿爹,你和阿耶为什么不去观礼呀?臣想你们去的。”

萧恒没有回答,怀里抱着他,眼睛却看着夏秋声。

夏秋声竟然假传圣旨。

那他是知道自己的打算了。

萧恒轻轻拍了拍儿子后背,说:“阿玠累了吧,先回去收拾收拾,阿爹一会和你吃午饭,好不好?”

竹帘子打起了,把萧玠的背影放出去。随即,夏秋声再拜伏地,道:”臣罪该万死。”

萧恒狠狠用鼻子喘气,却是进的多,出的少。他沉沉看了一会,说:“何须万死。”

夏秋声伏地不语。

萧恒用力喘息着,厉声喝道:“来人!”

秋童在殿外等着,闻声进来,开口欲劝:“陛下……”

他只叫了一声,萧恒已双手交错撑在额前,双肘拄膝,脸深深埋下去。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秋童知他怒火平息,也就掩门退下。

沉默。

夏秋声俯身在地,一动不动。

“夏公梧,夏郎君,夏相公。”萧恒终于抬起脸,神态疲惫至极,“我不能处置你。你说的对,这是我的私事,我如果因为阴私滥杀大臣,那算什么?”

他静了静,说:“你走吧。”

夏秋声再次叩首,却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但臣仍有一问。”

“陛下让殿下南去,是否准备称殿下病逝,叫他永远留在秦地?”

萧恒盯着他不说话。

夏秋声猜测得到证实,不由倒吸口气,声音也急迫几分,“国不可一日无主。臣大逆不道了——陛下一旦殡天,无子嗣继位,天下势必大乱。如果他人登基,不说别的,陛下手中的三大营真的听从新皇调遣吗?他们不会为太子叫屈而反吗?”

“殿下现在能否担此大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是陛下的儿子。只有陛下的儿子,才是军方拥立的天子。殿下如果此时之秦,陛下一生心血、十数年收拾的河山,转眼又将毁于一旦!陛下,岂能因私心爱子,抛弃你万万子民啊?”

萧恒一双眼盯着夏秋声,突然喉间一响,像一座锈透的铁塔被人偕力撼动般,发出一串噶噶的苦笑。他笑声越来越大,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如何都不痛快般,手攥着案角,整个人快瘫在上头。

居然拿天下人要挟他。

萧恒无与伦比地痛恨皇权,之前是因为天家滥权、毫无公正,而如今,竟是因为责任。

他有以身殉道的自觉,哪怕苟延残喘到现在他也毫无怨言。这是他自己选的,是有价值的,他有时甚至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业是极伟大的。但凡能让一个人活得更像人,他就没有白走这一遭。

只是,有他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拉上他的儿子?

夏秋声直视他,道:“殿下受了百姓七年供养,就有恩被百姓的职责。”

萧恒却问:“我所做的一切,替他还这七年,还不够吗?”

如果萧玠是个健康孩子,萧恒无话可说,甚至会对他充满期望。但他的儿子活不到二十岁。叫他这么小就做皇帝,无异于把他活活累死。

做他的儿子,不是萧玠的选择。萧玠生来的原罪是他们强加给他的。

天下无辜,可萧玠又何辜。

萧恒一早就知道私爱和公义不能两全,却没想到对立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在最斗志昂扬的时候,他就能预知到如今的结局,他还会不会这么做。

他为废皇帝而做皇帝,这条路他走得义无反顾。没想到,到最后,会后悔。

我的兄弟为之死,我也将为之死,为什么,还要赔上我的儿子?

萧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抬手端了杯残茶压一压,茶水一入口,竟如刀片刮喉。他仍断断续续咳着,等杯子再搁下,已然成半盏红色。

夏秋声大惊失色,忙喊道:“太医!陛下咳血,请大内官速请太医!”

萧恒一时说不出话,只摇手制止他。

夏秋声被这样的目光震撼到了。

他叫萧恒两眼照着,像被一只巨大车轮当头碾过。这还没完。它没有停止,径直辘辘驶去,将萧恒劈成两半。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夏秋声寒毛如针,心中怆然。

……竟至于此。

他往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

“臣是太子从,更是太子师。如有朝一日大厦将倾,夏氏满门,必以死捍卫太子。”

***

萧恒病情反复,未能如期陪伴萧玠用膳,再见儿子已经入夜。

东宫静悄悄的,宫人均被遣退。灯下,萧玠翻了一页书,抬头瞧见他,也没行礼,轻轻叫道:“陛下。”

萧恒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柔声问:“阿玠在做什么?”

“臣在温书。”见萧恒从对面坐下,萧玠也看他。那眼神极其冷静,甚至有些冰冻。

萧恒了然。

他知道了。

萧玠说:“臣读史有疑惑,想请教陛下。”

“汉武帝曾经给陈皇后金屋之宠,最后却废掉她,让她退居长门。卫灵公从前宠爱弥子瑕,弥子坐他的车子去探看母亲,他说是孝;弥子把吃过一半的桃子让他尝,他说是爱。最后却把这些作为罪状,说他是蔑视君王。”

萧玠轻微喘了一下,声音微微发抖:“陛下,臣请问,究竟是罪在陈后和弥子的色衰爱驰,还是君王的爱憎之变?一个人从前那么爱另一个人,每天都要见到他,怎么都要在一起,为什么可以把他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肯相见?”

萧恒沉默一会,说:“阿玠,你愿意去找阿耶吗?”

萧玠露出个难看的笑脸,“可臣是梁太子,不久之后,臣要为陛下送终。”

萧恒浑身簌然一颤。

这句话太过怨毒。

萧玠也像被一棒子打回神,恍惚站起,椅子都撞翻,当即跪在地上,断断续续说:“臣失言,臣知罪。臣不是……我……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只是、只是……”

他终于受不住般,低声喊道:“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呀……”

萧恒回答不了,俯身要抱他起来。萧玠却躲开他的手臂,自己爬远了,又磕一个头,“好晚了,陛下请回吧。臣会做一个称职的太子,臣……再也不会不吃药了。”

萧恒要说什么,气声刚从喉间挤出来,萧玠便将头埋在手臂间,不去看他。

灯火被他们的动作冲淡了。

最终,萧恒还是将他抱起来,扶到凳子上。他想摸他的头,手还没伸过去,萧玠便受惊般,侧过脸微微一躲。

萧恒握了握指头,不再碰他,又端了支蜡烛,凑上火,搁在萧玠手边,说:“夜间看书多点盏灯,伤眼睛。”没再交待什么,自己出门去了。

东宫廊下一串灯笼,把他手背照亮。那朱印像个怪物的脸,龇牙咧嘴地从肉里长出来。萧恒停了一会,开始慢慢地搓捻。手上红了一片,篆字大部分已经模糊,但那人的名字却仍若隐若现,像从他身体里住下了般。

风簌簌地,像有人哭。

萧恒转头一瞧,窗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渐渐伏在案上,身形抽动。

萧恒突然不知要做什么,也走不动。头顶灯笼没封好,底下有蜡滴下来,正溅在他手背上。那两个字终于化开看不清了。也就是这时,萧恒觉得身体里突然有什么碎掉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

秦灼回秦五日后,萧恒病危。太医院倾力救治,如此吊了一月,终究回天乏术。三大营尚未赶到,榻前托孤甚至无人。百官得知天子不好,俱已在殿外等候。

萧恒已口不能言,喉中咯咯作响,只直着眼睛,看看夏秋声,又看向萧玠。

眼泪顺着萧恒眼角滑落,他手掌微微一动。

萧玠泪流满面,跪爬过去,把脸颊埋在他手心。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喉中响了两声,终于力竭般,眼皮缓缓下合。

秋童大叫一声扑在地上,“陛下!”

殿外,百官闻声,亦伏地痛哭。

萧恒意识即将泯灭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喝道:“嚎什么丧!取水来!”

周遭声音似埋在池塘里,带着咕嘟咕嘟的回音,听不真切。萧恒感觉被人大力抱扶起来,往口中塞了什么,叫人一口水强行送下去。

他拼劲全力,眼睛掀开一条缝,只瞧见一抹蓝色。一闪一烁,如同天光。

萧恒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个黑夜。他知觉尚未恢复,眼前发黑,也听不到声音。等灯光渐渐透进眼底,他才听到秋童叫魂似的叫他,皮肤也如撕了一层,热辣辣地疼起来。

还在甘露殿,不像是死了。

还没回过神,太医已急忙赶进来,给他把脉施针,长吁口气说:“这就是挺过去了,陛下这几日不要下榻,下个月再行走,估计年后便能骑马。只是今后要好生保养,酒要少吃,情绪也要稳定。臣先开一服调和的药来。”

这番话,的确不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

他无意识地看向秋童,秋童大喜道:“梅将军找了解药回来。只是陛下毒入骨髓,无法根除了。太医把脉,说怎么都能再撑十年。”

萧恒面上毫无惊喜,没听清似问:“什么?”

秋童只道他高兴昏了头,连声说:“解药!陛下,解药!”

萧恒闻言,却圆睁双目,往榻上栽倒,面庞涨红,几乎喘不上气。

秋童大惊失色,太医忙取金针刺在萧恒眉间,又摸了脉象,松口气道:“不妨事,只是一时怒急攻心,好好休养就是。”

太医退下,萧恒整个人陷在床帐阴影里,面色晦暗地坐着。

秋童大气不敢出。

静了片刻,萧恒吩咐道:“叫梅道然来见我。”

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见,早就在外殿等候。

他形容未整,风尘仆仆,下巴青着胡茬,两颊也凹陷下去,眼神却依旧雪亮。

萧恒瞧着他走进来,肯定地说:“你没有去找岑郎。”

梅道然也承认:“既知道下落,不急于一时。”

萧恒声音沉下去,“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

萧恒有已知的答案,也有期待的答案。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

梅道然说:“是。”

萧恒神色一僵,大喝一声:“梅道然!”

梅道然毫不变色,哐当撩袍跪地,仰头直视他,道:“陛下早就知道药方。”

萧恒指着他,哆哆嗦嗦说:“药引子是什么,你他妈能下手!”

“活取婴儿脑。”梅道然坦然说,“臣已经下手了。”

这句话一出,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

梅道然看着他,“陛下之前不用,是不肯滥杀无辜。如今是臣滥杀,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

“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妨害天下公义!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已经把世道搅乱了。大乱方能大治,还没来得及治哪,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今日折损一个孩子,你一闭眼,死的就是千千万万!将军!没有解药就罢了,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您已经用了!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矫情模样!”

萧恒没有说话。

梅道然解下腰间佩刀。他面色毫无动容,双手按住刀鞘,俯身磕了个响头。

他道:“道生,你保重。”

说罢,梅道然挺身立起,大步离去。没有交待去处。

萧恒望着他的背影,胸口突然搐痛。那袭蓝衣走进夜色,被擦得分毫不剩。

他知道,梅道然活不了了。

梅子是个善心人。他一把刀掉在泥淖里,却还能折断自己来救别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赎罪。对不再做刀的梅道然来说,残害无辜,他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那不知名的孩子死了,为他而死。梅子也要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灯火越来越暗,气息奄奄地跳了几下,便凝成豆大的一粒。秋童顾及太医叮嘱,刚要吹灯让他休息,便听萧恒道:“拿折子来吧。”

***

萧恒这样福大命大是全天下都没想到的。他又将养了几个月,过了年已能正常处理政事。虽如此,却不意味着就此痊愈。毒已经腌入骨里,解药只能续命,却不能救命。秋童仍见他掰了铜带钩吃药丸,只是频率低了许多。

皇帝转危为安,梁地争相庆贺。与之相反,南秦却陷入一场外交危机。

近日,南魏残裔卷土重来,与齐国结盟,率兵三十万,直逼秦地边陲。

几乎是同时,梁皇帝进行全国军事演习,以三大营为轴心,统兵松山。皇帝亲往,检阅军队。

这将是未来十七年里,萧恒与秦灼挨得最近的时刻。

那是一个春三月,距秦灼独子,即秦武公秦寄出生,还有短短半天。

距萧恒独子,即梁文帝萧玠南下,还有整整七年。

梁奉皇八年,南秦承明二年。

梁昭帝演兵松山南,秦萧将军对峙魏联军。

战事胶着,南魏残部与齐国联军,同南秦于金河谈判。使节是个年轻人,渡舟而去,却仍商榷不下。

大王亲自督战,必须一鼓作气。魏室流离失所,如今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大明山以南五个州。而西琼苦于暴雨,战马受损;大王又与梁室决裂,如今毫无倚仗,注定不能顺遂。

魏使将舆图展开,问:“这个要求,贵使能不能照办?”

使节手持旄节,上挂秦地白虎旗。他厉声道:“绝无可能!”

齐使冷笑道:“既如此,贵使且回,请秦君洗净脖颈,战场相见吧。”

使节须发上指,劈手夺过议和书,正要撕碎。

这时,随侍突然叫道:“大人,你看!”

他猛地抬头,齐使与魏使亦望向对岸。一眼望去,两方瞬时变了颜色。

他们望见一支军队。

驻扎金河对岸,一字排开,浩浩荡荡,难望尽头。

而在此之前,他们先看到一面旗子。

阔五尺,长一丈,无旒无斾,却有两面黑旗拱卫,一面书“萧”,一面书“梁”。

玄旌白龙旗。

使节手中的白虎赤旗簌簌颤动。

压抑的沉默。

梁帝亲征的筹码太重,使原本相持的称杆骤然倾斜。日暮时分,齐魏联军不战而退。

使节乘舟复命。金河边,他的君王正站在帐外,镇国将军也陪在身边。

他有种预感,这场会让人民举国欢庆的胜利,正让他的君王痛不欲生。

入夜,君王立于白虎旗下,举酒犒军。秦曲唱了一整晚,君王也不眠了一整晚。

原因为何,使节并不清楚。夜来得快,君王仍坐在旗影里,置身于白虎大张的血口。火光吹到君王脸上,君王闭上了双眼。

天蹙着黢黑的额头,珙桐的女儿白得像雪,月亮满得快溢出来。

镇国将军问:“他是专门来的?”

君王眼望出去,不答。

镇国将军自顾自道:“像他干的事。能这么折腾,看来暂时死不了了。”

君王的斗篷过分厚重,显得身形臃肿。他喘口气,气息分明像愤恨。

镇国将军又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忽然,君王身形一动。

他站了起来。

同时,使节听见一声轻响,像柳枝折断的声音,也像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但君王没有异样,君王仍在微笑。

使节不会追问。君王的心思太深,君王的忧虑太长,他看不清君王,也读不懂君王。他不过一介臣属,持旌而来,明白的只有旗子。那他永远会记得这一天,这天白虎重逢了它的爱人。

白虎的爱人叹口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还爱着你。

……

秦灼望着那片旗子,眼底没有情绪。陈子元观察他神色,小心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秦灼本会冷眼瞧他,此刻却没有收回目光。

萧恒想让他走,那就没什么再见的必要。

那旗子撑得老高。似乎之前,萧恒也做过这样的事。哪怕如今从烽火台燃起狼烟,远在长安的人也能看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但这句话,萧恒没有说。今时今日,他也说不出。

想到这里,秦灼就恨得牙痒痒。萧恒残忍地把他们劈成两个,甚至都不打算解释。尤其发现了另一件事后,他把萧恒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但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萧恒现在站在面前,秦灼不知道自己是会杀了他,还是会抱住他。

他因萧恒的放弃而怨恨,但最后,还是爱。

夜已深沉,人也渐渐散去。虎旗影子下,秦灼抬起头,不远处,一带寒水脉脉。对岸的龙旗仍悠悠荡着,像一个人推他走,却又想挽留的手。

从前听人唱,相见争如不见。那时他只觉得愚蠢。

可现在。

他忽然想,就这么,就很好。

***

奉皇九年暮春,萧恒身体逐渐好转。萧玠便再度起了南下之意,就在他行囊收拾完毕之际,收到了秦公新添子嗣的消息。

宫人小心翼翼道:“是个男孩,为段氏夫人所出,今年三月的生辰,取名为寄。来信说,因其嫡长,立为少公。故告四海,共相庆之。”

嫡,长。

萧玠手被烫了一下,打翻了茶盏。

宫人匆忙取了干手巾替他擦拭。萧玠有些茫然,却想起另一桩事。

秦灼是奉皇七年九月南下,如今已过二载。这个孩子,的的确确是段氏的孩子。

他也就这么想起,秦灼和段氏才是名正言顺的家庭,这个孩子,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子嗣。

宫人将茶盏放远,斟酌片刻,才道:“妾听消息说,南秦倒也有人问,大公曾经带过一位小殿下回来,说是长子……”

萧玠听见有人从他喉咙里讲话。那人问:“大公怎么说?”

宫人将头埋得愈低,道:“大公未作答复。秦政君说,那不作数。”

萧玠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默了一会,他才有些迟钝地问:“陛下知道了吗?”

宫人道:“大内官已经禀报了。”

萧玠神色仍有些怔忡,又问:“陛下,在做什么?”

宫人略作思索,道:“陛下在园子里听戏。文正公当年写过一个本子,叫《元和玉升遗事》,演的是陛下微时故事。文正公生祭要到了,陛下特意叫人排来看看。”

萧玠点点头,扶案站起,行动这样缓慢,膝盖却仍撞到桌腿。他毫不在意地拍了一拍,跨出门去。

毕竟已至暮春,园子里芳菲将谢,随开随落,清扫不及。

红墙边,有几个涂抹脂粉的小旦,互相整理衣袖。一个正拾了一支桃花,给另一个轻轻簪在鬓角。

她们瞧见萧玠,匆忙行礼,按戏词叫道:“千岁。”

萧玠恍若未闻。

他迈进园门。一片残春中,萧恒正微微佝偻,背身坐着。

小旦伴着琵琶弦,正遥遥唱道:

“天公偏妒缺月恨,人间团圆作离分。

你欲我早悟兰因脱苦海,又扫前尘领教训。

岂知我拼将玉碎覆巢穴,不愿瓦全独此身。

萧郎啊——”

“从今相断春秋信,各自南北两地魂。

后世纷纷论仇寇,我与你,曾是切切枕边人。”

一架飞红如舞,把萧恒背影吹灭。

萧玠静立许久,再抬脸,泪珠已洒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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