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太子最思念谁,奉皇七年他会抚摩秦灼的弓弦,二十四年他会对着昭帝棺柩沉默。但这是奉皇五年,五年深秋,自禁中至宫河、至京郊、至阳陵、至太庙,太子代天子行,率百官,左右卫、左右骁卫四骑开道。
太子手捧神主,桐木蓝漆金字,御笔亲书曰:
梁元和元年五月十三日戌时生奉皇五年九月十一日午时卒梁文正公惠烈侯李寒行凡主位享年二十有五葬于阳陵
天昏得一片灰云,但仍有红光晕出来,以致云层肉粉的肌理都清晰可见。太子仰起头,头顶的白巾尾巴似垂拂到脚跟。
他看着天空想起阿爹。他想,被遮挡严实的太阳是阿爹咳的那口血吗?这点天光是从阿耶指缝里淅淅沥沥漏出来的吗?
他当日问阿爹,老师死后要往哪里去?他虽知死亡,却不知死人的归宿与活人有什么不同。阿爹道,老师想家了,要回家去。他问,真的不回来了吗?阿爹道,会在梦里回来的。阿爹在他面前蹲下来,缓慢捋着他的眉毛,说,阿玠,老师也有自己的老师,你想念他,他也是。他们分别多年,得回去看看。他便说,那我也可以去,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也应该尊重老师的老师。阿爹看他一会,轻轻抱住他,说阿玠,好孩子。
身后内侍高喊道:“起灵——”
太子将麻衣披上。队伍的龙鳞洁白。
阿爹那口血吐得突然。
老师的棺椁移入昭华殿后,阿爹辍朝三日。三日后的清晨,老师下葬前的最后两个时辰,一个叫做赵荔城的将军未卸剑甲,直奔入殿,对棺木纳头拜倒,大叫一声:军师,老赵回来了!
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阿爹给他倒一碗酒,那将军双手捧过。他放声痛哭时,阿爹终于将一封信拿出来。
他需要有人陪着。他一个人也不敢读。
那封信阿爹读了好久好久。赵将军也哭了好久好久。
赵将军痛哭流涕时阿爹说,君不负我。
他喃喃道,是我负君。
灵幡刺进天幕,白色如神女衣绦,神女在吹箜篌。是初冬的鹤唳响了。紧接着灵车辘辘,唢呐声响彻云霄。他们出郊十里了。
一个时辰前,赵将军从灵前站起来,队伍缟素以待。阿爹仍在棺前跪着。昭华殿内,宝灯金黄,绸缎苍白,棺木漆黑。
阿耶步入昭华殿,他穿了件厚厚的黑狐狸大氅,直把身形遮掩住。他扶起阿爹,说,到时候了。
老师的神主被撤下,六名带甲将士扎着素衣,把棺抬起来。
阳陵前,队首的赵将军高举招旗。
殿中,阿爹嘴唇动了动,手要抓住什么似的抬起来。
赵将军高呼道:“噫兴——”
阿爹吐了口什么出来。于是殿中有了红色。
阿耶带着哭腔喊他,六郎,六郎。
他眼睛盯着远去的棺椁,嘴唇渗着血,喃喃叫道:渡白啊。
太子知道阿爹爱重丞相,这和他爱阿耶不同。很久以前,太子拿这事问过阿爹,起因是册立皇后的谣言。但这谣言有些不同寻常。
太子放下帐子要睡,听宫人边置香边嘁嘁喳喳道,陛下今夜要在两仪殿宿下,刚叫人收拾了碗碟,又要再添酒呢。
另一个问,同大相么?
那宫人笑道,不然还有谁?大君现下回了南边,能平分秋色的,不就只有这一位了。都道陛下不肯立后是为了大君,我瞧却不打准。两仪殿可是专门取了椒泥和墙,这是娘娘才有的荣宠。
另一个呀了一声,怕惊扰太子,又压低声音道,难道陛下对大相……
那宫人道,你只想想,戏本子演的最多的,是陛下同谁?大相从前写过本子,记的正是他和陛下从前故事,专供在御前,旁人瞧都瞧不着。这不是有情是什么?啊呀呀,只看着大相那样个正人君子,竟有这么多心思。若是个女儿,皇后还能饶到别人身上去?
另一个便打趣说,男皇后也是说不准的。
那宫人笑道,你可仔细别漏了风声。秋内官听见背后编排,可要撕了咱们的嘴。
二人压低声音说笑几句,便也掩门退下。
太子一夜辗转反侧。阿爹真的移情别恋去宠爱老师了吗?阿耶走前阿爹还亲自送出宫门,阿耶亲他的嘴,他也不躲。阿耶这才走了几天,阿爹怎么能这样?他不要阿耶,可自己是阿耶生的,他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要了?
念及此,太子心中难过之意一阵赛过一阵,侧过头,叫眼泪静静洇湿了枕巾。
天刚蒙蒙亮,太子便穿好衣裳,躲过众人,蹑手蹑脚往两仪殿去。殿中昏暗,一支红蜡燃烧殆尽。远远地,太子便瞭见阿爹和老师躺在榻上合衣睡着。阿爹毫无防备,将后背留给老师。老师一条腿搭在阿爹腰上,瞧着很是亲昵。
太子心中一痛。是真的,阿爹和老师睡觉了。天一亮,他是不是要立老师做皇后了?那阿耶怎么办,阿耶都没有做皇后呀!
前些日皇帝诏宴群臣,诰命官眷俱在,太子也跟着听了不少南戏,小脑袋瓜不知道装些什么,大声道,陛下,你这个见异思迁、乱棒打的无情郎!
他爹尚在梦中,吓得一个激灵。一睁眼,见太子泪汪汪立在面前,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你从哪学来的唱词?
太子蹬蹬蹬跑上去,拽他爹的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你一辈子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对面,老师也坐起来提鞋,闻言笑了一声。阿爹一巴掌拍在他膝盖上。老师便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太子抽抽搭搭说,可你居然和老师、你和老师……你、你不是好人!
老师没憋住,嗤了一声,又掩饰地摸了摸鼻子,扭头问阿爹:殿下还不知道人事吧?
阿爹像不认得般瞧老师,缓慢说,你学生还不到四岁。
老师清了清嗓子,对太子道:殿下需知,睡觉也是一门学问。睡觉与睡觉之间,自然是有区别的。
太子狐疑道,什么区别?
老师正色道:臣和陛下睡觉,就是两眼一闭,别无他事。大君和陛下睡觉,是要敦伦的。
阿爹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很奇怪,追问道:什么是敦伦?
老师刚张开嘴,阿爹便阴森森地叫他:李、渡、白。
老师全不顾阿爹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说,请殿下折节附耳。
太子没听懂,皱着眉头看他。
老师叹口气,说,殿下过来,臣同殿下咬耳朵。
太子已忘了生气这回事,赶紧凑上去,老师便俯在他耳边,一只手挡住嘴,低声道:等大君回来当夜,殿下去甘露殿外等着就知道了。但别叫旁人察觉。切记,切记。
待阿耶五月回京,他还惦记着这事,专门等就寝时分趿着鞋去跟阿耶讲,阿爹和老师睡觉啦,都说阿爹要立老师做皇后啦。
结果阿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爹,自顾自收拾香炉,边取香丸倾香灰边问,要不你真把渡白选进来?只是他不是我。你俩一对硬骨头,谁啃谁还不打准。他爹更是干脆利落,直接拎起他丢给双姑姑,哐地一声将门掩上。
太子勤学好问,记得老师说听墙角的嘱咐,走到一半便甩开姑姑,跑了回去。
太子经过窗边,正见他二人影子投在上头。阿耶像坐在案上,后背抵得窗扇吱呀作响,极痛苦般地断断续续地喘气。阿爹的影子是缓缓站起来的,只腾出一只手,像从窗边取了盅什么漱口,含糊不清道,啃他做什么,咬你就够费劲了。
太子听不明白,正踮脚要去推窗,阿爹这时像发现什么,低声道,别叫唤。又陡然提起声音,正叫他的名字:萧玠!
太子发现被察觉,忙蹭蹭拽着风帽从窗外跑开了。同时,他听见阿耶精疲力竭般地一声大叫。窗内阿爹拾起手帕给阿耶擦着,阿耶手指插他头发里,有气无力道,我还没拷问你,你来折腾我?阿爹仍握着他,笑问道,谁啃谁呢?阿耶道,你松开。阿爹亲了亲他眼皮,手上又快速活动起来。阿耶一只软履掉在地上,脚趾反复蜷缩着。阿爹在阿耶即将滑落时停下,将他双腿扶在肩上,缓慢将自己的玉带解开,轻声道,少卿。他这么叫阿耶。
他说少卿,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奉皇十一年,太子在长安张了张嘴唇,对着远在南秦的人。又是一个上元夜,火树连霄汉,银花绽宫楣,宫人皆作红衣妆扮,飞驿打马传恩诏,百官裁彩衣为太子贺。自宫墙至长安、至梁地,明灯万万盏。
这是皇帝唯一允许铺张的节庆,尤胜年夜及他的千秋节。十一年前太子于此日诞,而皇帝却错过他的出生,等他快马加鞭回来,李寒正以监国权问斩魏逆,秦灼已从鬼门关还阳半月有余。他们本当中途夭折的露水姻缘,因为太子的降生强行续命。
自然,太子不会知晓这些。他度过了七个团圆的上元和以后四十个流血的上元,这一年他开了吃酒的头。也就是这一年,他开始信奉光明神。
太子从宴席下来,遣退众人,在额头上缚一根枯血的红绦。那既是根红线,又是条脐带,三年前被一个人从身上齐根剪断,像剪断自己的半条命。那样近乎舍生取义的壮举。
太子让那半条命死死捆住,抱着一张弓一壶酒跪坐在神龛前。他正处身甘露殿的南暖阁,其间奉一座光明神紫铜大像,这是那人曾经的祝神之所。
他把脸在弓上贴了会,仰头喝了口酒,这才抽出匕首,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太子将血滴进酒碗里,高举过头顶,说:“臣以此飨父,父神上聆此,询臣三愿无。”
随后,他在内心祷告了三个愿望,每个愿望都与一个人有关。
儿诞日,孰难日。
三年四十月一千一百多个日夜。
我无一日不在思念。
外头爆竹声响起来。各式灯笼的光辉落在窗上,一片一片鱼鳞似的,敷在脸上就像金箔。它们照进太子的眼睛,于是有金色的泪珠跳跃下来。
大欢闹在寂静中散了,传来一阵微乎其微的声音。有人形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他,砸得窗扇咯棱咯棱叫。
他认为那是皇帝。不可能是皇帝。一定是皇帝。
皇帝提灯的影子落在窗上。皇帝的思念落在光明神的瞳孔里。被思念的不会知道。
太子叫了一声:“父亲。”
影子不动不说话。
他挣扎着立起来,再叫一声:“阿爹。”
影子仍在那里。
他颤着嗓子问:“你还会想起他吗?”
太子随手端一盏烛台走到窗前,他秉照而观,似乎能隔着明纸看清皇帝的脸。
皇帝未戴冠旒,太子并没有看到泛光的珠影,但他听到了皇帝的呼吸声。是鼻息,呼气时颤抖。他哪里在疼。
意识到这个叫太子无比痛苦又无比痛快。他眼前有金光闪现,金雨降落,这叫他回到那个金色的夜晚。南秦金色的光明神祠,金灯高举,金幔垂落,窗外金雨圈,窗内金雨圈,巫山的金云升上来了,高唐的金潮涨上去了。君王金色的山峰破开君王金色的河流,他们吐息交叠、嘴唇交叠、颈项交叠、躯干交叠,新的果实正在这无数的交叠里破土而生。
见证这一切又始自这一切的太子问:“你看到我的时候,至少是今天,你还会想起他吗?”
他浑身哆嗦着叫道,陛下啊。
许久后,他听见影子叫他,阿玠。这名字来自他们情爱与政权的黄金时代。
萧恒说:“我和你阿耶,我们拜过天地。”
“不是苟合,也不是联姻。”
萧玠无声地大张开嘴,把脊梁慢慢压下去,光明神金色的血泪从他眼中滑落。这时他终于明白,究竟是谁放不下谁。
阿爹的思念是有实质的,他对老师的思念会具象成一口血、一块碑石、一座阳陵和史书中的一编;而对阿耶,他想得落了一身病痛,他想他想到骨头缝里都疼。而萧玠正是这无法止息的思念本身。思念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这思念撑着阿爹继续活着,也一点一滴地将他耗死。正是阿爹决心放弃爱情的那个夜晚,他就预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而他们的爱情将铭刻在帝王本纪里,不会活着也不会死去,它将作为历史永远存在下去。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