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吕择兰从长乐府门前却车,秦灼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他来,秦灼揖手相迎。
饶是吕择兰,也忍不住定了定眼。
长乐公主颇具盛宠,一时青年才俊趋之若鹜,为得公主青眼,多着鲜衣,面敷粉,吟弄风月,做些风流姿态。秦灼却只收拾整齐,一身雪白窄臂大袖深衣,内衬朱红中衣,着朱履,腰间大带亦是朱红。见礼时彬彬若文士君子,再抬头,容光之艳,衣着之素,交相辉映,惊心动魄。
他太懂得利用自己的皮相。
吕择兰心底叹口气,想这一门心思放到正道上,也不怕无日出头。但顾着晁舜臣托付之意,也没有多说。他将自己的拜帖送入,当即有侍女引他们进府。一路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园林如画,恍如神仙府邸。
这样穿廊过壁地走了半天,一行人方从阁子外停下。侍女笑道:“公主午睡刚起,正梳理妆扮,先请吕郎进去说话。”
吕择兰便先行进去,不多时,侍女又送他出来,福了一福,“大冷天,劳动吕郎奔波一趟,人先留下看着。若合了心意,公主还要重谢吕郎的引荐之情。”
她又对秦灼一礼,“请郎君随我入内。”
秦灼闻言,便与吕择兰拜别,敛衽跟进去。
阁中点着沉香,更垂有重重纱帷、帘帘水精,清幽缥缈,不类人世。帘后有女人轻声笑道:“每日要进我门槛做内臣的,不说成百也有数十,隔着帘瞧岂不是盲人摸象?”
话音一落,帷幕迭开。
冬天太阳难得这样好,窗上软烟罗一影,春光般泻人一身縠纹。窗下女子背身坐着,发髻松挽,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正对镜戴耳坠。她一抬手,衣袖滑下时十只金镯也骨碌碌滚至肘部。指间金光阳光般一闪,一只累丝镶珠坠子便滴答答穿在耳上。她拾起另一只,边戴边转过身。
秦灼忙垂下首,女人却笑道:“做我的内臣,总不能成日价腼腆得似个女孩。等要你伺候了,连看都不敢看我,剩下的岂不要我一一教你么?”
一旁侍女便道:“郎君还不上前请安。”
从前的那些人总爱看个含羞带臊的扭捏劲,秦灼虽扮得疲乏,但常年假装也习惯了。本以为这回是投其所好,没想到这位公主娘娘竟喜欢大胆热烈的,便拾衣上前,从长乐椅边跪倒,再拜道:“拜请娘娘金安。”
两人对视时,眼中同时掠过惊艳之色。
长乐抬起他的脸,倒没急着开口。秦灼也顺从,放柔目光,坦然与她对视。
那只点了蔻丹的手滑过他脸颊,落到唇上。侍女见状,也扭过头去瞧帘子。
室内暖香如醉,直能酥倒半边身子。
不一会,气息便轻轻紧了起来。秦灼面皮白,从颈后渐生了红意,一双眼似含了潮,却仍欲迎还拒,朦朦胧胧地望着她。那两只戴满金镯的手腕拢在他脑后,沙拉沙拉,轰隆轰隆,渐渐远去,变成元和十年一个雨夜的雷声。
两条花白臂膀将他从轮椅里提起来掼在榻上。他没有挣扎,将脸伏在被褥间。抬眼时,光明神大像正垂目看向他。他听见有声音从自己喉间挤出来,沙哑的,屈辱的,似乎快意的,实则痛苦的。
那声音冷静地说:你答应我了。”
有人喘息着应了一声。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这一声后,他全身放松下来,一动不动,像在满床狼藉里死去多年。
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雷雨声远去了,长乐的金镯子不动了。光明神仍静静看着。
他似乎还是死的。
……
秦灼平复气息,恭敬跪回去。
长乐抬起手臂,将镯子一个一个拨到腕上,似笑非笑地叫他:“甘棠。”
他声音有些陶陶,“是。”
一旁侍女也转过身笑道:“妾说句僭越的话,甘郎若托成女儿身,这颜色必不逊于公主去。”
“真托成女儿身,那还有什么趣。”长乐重新坐回去,从妆奁里拿出钗子对镜比照,“取一副腰牌给他,就从西厢住下。府中职务还有什么空缺?”
侍女道:“娘娘还缺个近身舍人。”
公主府官本不设阶品,但听这意思,长乐府中内臣竟比同太子属官。
世称长乐公主宠冠诸王,所言非虚。
秦灼听到此处,已拜下身去,“臣谢娘娘恩典。”
长乐不再瞧他,自顾自对镜理妆,道:“带甘郎下去,赐兰汤沐浴,今夜就侍寝吧。”
成了。
秦灼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一半,便躬身退出门去。长乐用手指取胭脂点在唇上,静静瞧着镜中,抿出一个笑容。
***
日渐西斜,灯火已上。
秦灼在水里泡够了,从侍女手中接过帛巾,直接跨出浴桶。
他随他阿娘甘夫人,生得肤白,热气一蒸又敷了层薄红,连眼角都晕开桃花色。他腰窄腿长,身形挺拔,骨肉匀称至极。侍女本是惯常做事,如今也不免红了脸,齐齐垂下头去。倒有年纪小的偷眼去瞧,正见他将帛巾一披,堪堪遮过膝盖。
膝盖下,各有两条极深的伤疤,与胫骨同长,极其可怖。
那小侍女心中大惊,慌忙埋下脸,大气也不敢喘。
秦灼腿伤又有发作之势,并不敢在水里多泡。他如今名义说是府臣,实则不过面首,这兰汤洗沐的规制竟比他在秦地做少公还要周全。他便诚惶诚恐说:“在下身无寸功,怎好如此僭越。”
“公主得陛下宠爱,不过一汤水罢了,不算得什么。”侍女边替他穿衣边笑道,“甘郎伺候好公主,便是一件大功了。”
秦灼也报之一笑,收拾停当后,由人引着往阁中去了。
阁内红帐低垂,烛火昏昏。秦灼轻轻合上门,便听长乐在帐后叫他:“进来。”
他依言打帐而入。
长乐正支着后脑,倚在枕上吃酒。只穿一件大红抹胸裙子,雪波半掩,两鬓乌云披在肩头,首饰却不曾摘去。她似乎带了点醉意,问:“梳洗过了?”
秦灼颔首道:“是。”
她将金樽搁在榻边,往一旁案上一指,“不急,先焚香吧。”
案上各色香合便有十数,更有香丸、香炉、香箸、香匙诸物,样样精细。再看香料,沉水、乳香、檀香之属已是价值不菲,更有数枚瑞龙脑,足见皇帝宠爱之重。
秦灼一一察看,心道这位公主娘娘还真是讲究,睡个觉竟取用这样繁琐的香具工程,便请示道:“不知公主喜欢什么香。”
长乐只是笑,“甘郎亲手调制,不拘什么都好。”
秦灼便将香炉置于矮桌上,以云母片隔火,再取诸香料调和。他做这些倒是驾轻就熟,片刻功夫,融融暖香便氤氲开来。
长乐倚在枕上,手托着后脑瞧着,待他做完,指了指榻前一只铜盆,又说:“玫瑰花泡好了,一应物什俱在这边,来帮我搓搓手。”
秦灼低眉顺眼地上前,从榻边跪下,双手抬起她手腕,将镯子一个个取下。
长乐生得丰盈,镯子并不好摘,秦灼手法却极其细致,那十只细金镯除下时,一双雪臂上竟无半点红痕。
秦灼将盒子一一打开看了,先替她净手。不多时,又在水中加了个四角香包。这样浸了一会,从旁取丝帛给她擦干,这才再抹膏脂。
膏脂叫手心一暖便化,甜香气更深了。这样十指交错厮磨,便有些缱绻之态。
长乐由得他服侍,含笑道:“是香。”
秦灼垂目道:“娘娘的物件一应是上佳的。”
“我是说卿。”长乐一只手拔下他簪子,将他头发撩到背后,手背缓慢摩挲他一段脖颈,“吕郎这人没送错,皮囊已是上乘,乖觉知趣却是最难得的。”
秦灼不躲不迎,柔声道:“臣卑贱之躯,得见凤驾已是三生有幸,岂敢再受娘娘如此抬爱。”
长乐笑意更深,“好儿郎,真抬爱你的在后头呢。”
她边说边携秦灼的手,秦灼心知肚明,也由她牵着靠榻边坐下。
他是沐浴后前来,公主府中又暖,只穿了件素丝袍子。如今灯火暧昧,他便着意做一些欲迎还拒的楚楚之态。
长乐很吃这一套,身形未动,右手已摸索着抽解他腰间带子。
正在这时,阁门突然从外打开,有人边往里走边大声问道:“公主今夜又要抬爱谁?”
来人身形高大,身披绢甲,腰挎金刀,脸上却不见半点笑意,阁外也无人阻拦。
秦灼从榻边起身退下,正瞧见那人的一侧肩甲。
甲胄上,饰有一只金豸。
这人贸然闯入,长乐却不怯不恼,撑着身子在枕上,笑吟吟道:“我道是谁。”
这人瞧也不瞧秦灼,径自走上榻前,一把将长乐提拢在怀。长乐也不挣扎,反而环臂抱住他的颈项。二人目光一触,竟旁若无人吻了起来。
秦灼已退到阁间,等那边声响住了,他才跪下拜倒,叩首道:“臣公主府舍人甘棠,参见驸马都尉。”
驸马将长乐扶在枕上,跨坐在她身前,沉声问:“知道我?”
他所着绢甲是高级武将服制,左右又饰金吾对豸,而长乐公主所尚是金吾卫上将军虞山铭。再者,能深夜入公主寝居如无人之地,哪还有旁人?
秦灼只笑道:“都尉英姿卓绝,神武非凡,臣仰慕已久,岂敢不识。”
他再揖手,“夜已深沉,娘娘同都尉早些安寝。”
“慢着,”虞山铭一只手和长乐十指交握,手上温柔,眼神却晦暗,“你留下,就在帐外捧夜香吧。”
“捧”夜香不是“倒”夜香,一字之差,也不尽相同。若是倒,只需待二人睡下收拾即可,而捧夜香,只怕要像捧烛台奁匣一般,双手过头,请他解决完毕。
秦灼却仍恭顺道:“是。”
“罢了。驸马回来一趟,外人在跟前不好说体己话。”还是长乐开口,“你下去吧。”
待秦灼掩门而出,虞山铭仍冷着脸色,拨了拨长乐的臂钏,问:“怎么,心疼他?”
长乐懒懒凭枕侧卧,在他手中伸出指尖,遥遥点了点香炉,“闻出来了吗,今夜点的什么香?”
虞山铭耸了耸鼻子,有些不耐,“老子是沙场征战的,哪跟这些人似,天天娘们唧唧钻营这劳什子玩意。”
长乐说:“是四和香。”
虞山铭虽不通香道,却多少有所耳闻,嗤笑道:“这小子宠爱优渥啊,这香值老鼻子的价。”
“这香用料简单,只需四味;却也金贵,沉檀脑麝。”长乐看着自己与他绕指的手,“这四味他全部认得,不只认得,还知道怎么配用。越简单昂贵的香料调制越要功夫,这位甘郎手法地道,是大家的教养。但你瞧他服侍起人,低眉顺眼真跟个奴婢似的。”
虞山铭道:“这厮只怕暗怀鬼胎,要不我将他打发出去,省的你操心。”
“有鬼胎的才有趣些。长日无聊,打发时光罢了。”长乐说,“这种人不要轻易折辱,记仇呢。”
虞山铭反问:“你叫他服侍枕席,还不折辱?”
长乐抽出手,十指丹蔻如血。她一下一下点着虞山铭嘴唇,轻声笑道:“我这叫抬举。”
虞山铭对上她眼色,也不吹灯,哗地扬起她裙摆,整个人压伏在她身上,一手解开自己带钩,一手将她双腿岔开,粗重呼吸着说:“不若今夜抬举抬举我。”
***
秦灼由侍女引出阁子,仍得体笑道:“劳烦姐姐相送。更深露重,姐姐早些休息。”
“娘娘并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侍女意味深长道,“让娘娘觉得,你有用。”
秦灼再次谢过,心下已暗自计较。
大梁本是驸马不涉政事,虞山铭却是个特例。
今上并非正经子承父业,而是亲王篡立,义弟虞成柏便是最为得力之臂助,其子虞山铭更是跟随征战、屡立功绩。肃帝登基后,颇为依赖虞氏父子,不仅将金吾卫交给虞山铭,更是将长女嫁给了他。
以虞山铭之脾气秉性,如何也不该容忍长乐广纳面首才是。
京城水深,处处鱼龙。
边想着,秦灼边踱步往西厢方向去,走了一会,隐隐听见兵甲碰撞声。
如今夜深,园路幽曲,一旁已设灯烛高照。园门外,侍立两个带甲身影。
其中一个腰佩一把环首刀,听见脚步声也抬头看来,双眼浸在夜里,又沉又静。
秦灼立在小径上,身形也定住。
他敢肯定,在这一眼里,对方动了杀心。
念及此,秦灼眼梢一弯,对他微微一笑。
此人不能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