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胭脂铺子出来,秦灼也没着急走。南地元日也要上灯,北方却没这风俗,但沿街炮竹一直没个停。他眼瞧一挂一挂的红穗谢了,突然想起点什么,买了几幅年红回去贴,又走走看看,抱了只新枕头。
这一路他丢了帷帽,那群人终于不远不近地重新跟上。秦灼似乎也没察觉,找着马车放下东西,又寻了间食铺垫肚子。
年节大都自家用饭,人也不多。伙计递了单子给他瞧,候着也不催。秦地元日吃汤圆,秦灼目光从水粉汤圆上滑过,将单子递回去,说:“一碗鳗面。”又瞧了瞧问:“有没有栗糕?”
伙计道:“我也不欺您,地道的栗糕没有,但栗子做的糕还有一样。”
秦灼笑道:“那再要这一样。面我现吃,糕包好,我带回家去。”
面一会就好,热气腾腾一碗,远远端来倒很像今早的馎饦。这面有些工序,要拆了大鳗和清鸡汤擀成面皮,切作小段,再入鸡汁、蘑菇汁、火腿汁中滚过。从前他阿娘会做几样菜,这面正是其中之一,但甘夫人嫌繁琐,又有庖厨,只有他闹得厉害才偶尔做一做。
秦灼慢条斯理地吃着,面虽鲜美,却不是那个味道。这么一想又有些遗憾,当年若跟着学了,温吉还能吃上一口阿娘的手艺。
面吃了一半,街上突然奔出一队人马。着铠甲,举卞字旗,马闯如飞,踏翻架子也不顾,只高声喊道:“将军入朝,闲杂人退避,速速让道!”
秦灼瞧了一会,口中叹道:“好大的阵仗。”
伙计附和说:“可不是!国舅爷入京,连皇子们都要退避三分。”
秦灼奇道:“虽是骨肉亲戚,在天家到底得先论君臣。殿下们后是外甥先是君,哪有请君退避一说?”
“您还别不信。”伙计说,“当年今上起兵入主,没少依靠统领卞秀京卞大将军。这不还有传言,为了得他的助力,陛下不惜停妻再娶卞氏娘子,这才和卞将军成了郎舅。”
秦灼察觉了什么,“停妻,不是妻故?”
伙计道:“说不好。都说陛下头先有一位夫人,还养了子女,可别说封后,大伙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也是可怜人,要是娘家得力,这不就是国母?如今却是黄土坟里一把骨了。”
秦灼很配合地叹了一声,转头往外望去。
华盖如云,马蹄如雷。
亲卫皆着黑甲,挎红镡雁翎刀,骑兵蹄声竟也分毫不乱。服同色,兵同制,行止同步,威势可想而知。
千骑簇拥下,卞秀京策马行于街中。他已年过五十,却仍精神矍铄,近年仍能领兵作战,威名远震三军。
秦灼却有了别的计较。
大梁的确有正旦朝会,但武将返京要等十五元旦。卞秀京这样大张旗鼓地提前入京,必定另有图谋。
秦灼收回目光,吃了口热汤问道:“糕好了没有?”
***
有卞国舅进京清道这么一耽误,秦灼再回去已入了夜。他抱了东西进门,先瞧见桌案上铺着一沓红纸。
还真没忘。
卧房门虚掩着,隐隐漏出灯光。秦灼也没叫人,自己用脚尖轻轻踢开门,侧身避过帘子,这么跨了进来。
榻上有一只小案,阮道生正伏案执笔,聚精会神地写画什么。
他耳朵尖,没避开秦灼就是无妨。秦灼从对面坐下,将枕头放在另一个旁边,拍了拍说:“今晚有的睡了。”
阮道生点头答应一声。
秦灼又将食盒放在一旁,说:“谢你的朝食,我买了些点心。”
阮道生却问:“买菜了吗?”
秦灼这才想起他要承包庖厨之语,本以为是玩笑,如今转念一想,阮道生的确不像个会玩笑的人。正想怎么把这事狡辩过去,阮道生已经淡淡开口:“我买了。”
原来会玩笑,只是有些冷。
秦灼不太适应,仍有些怔然,阮道生也不管,自顾自继续提笔。秦灼这么看了他一会,忽地哧地笑出来。也没什么缘由,只觉一日积郁一扫而空,胸中畅快许多。
竟是对着这么一个人。
他自己都有点不可思议,摇头又笑了一声,将鞋踢成个大大的八字,上榻倚了枕头瞧他落笔。阮道生双眼似乎往地上扫了扫,到底没说什么。
夜里极静,整间卧房如沉在水下,连灯火都溶溶游曳,光辉一缕一缕,鲜血涌入水般。二人都很平和,仿佛白日里那点乍现的杀心才是错觉。
灯下,阮道生没有写字,他在作画。
他画了一把雁翎刀。
刀身平直,刀尖微微上翘。一旁又画着刀鞘,鞘上是一些扭曲的鬼面图纹。
秦灼静静瞧了一会,突然问:“是不是红镡?”
阮道生手指一滞,骤然抬首,双眼照在他脸上,说:“是。”又问:“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瞧见了。”秦灼坦然道,“国舅爷入京亲军开道,士卒兵器同制,都是这种刀形。”
阮道生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念道:“一群佩这种刀的队伍。”
秦灼点了点头。
阮道生重复道:“国舅卞秀京。”
他素来语气平淡,如今咬得却字字发冷。秦灼也不多言,举起他那张草图看,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使飞刀的凶手也在,我没抓着人。”阮道生从榻里拿出本簿子递过去,“但在李四郎宅子里找到了这个。”
秦灼接过翻看,是一本花行的账簿,清楚记着交易年月、品类、银两数目,便听阮道生说:“我查过了,的确有这么一处花行,但有太多东西对不上。”
“这家花行叫太平,位于长安东市,规模不大不小,是元和十年才开起来的。但这簿子上的交易却早在元和元年就开始了。”阮道生说,“鲜花易腐,多是本市售卖,最远不出城。远地交易多是售卖花种。这上头的鲜花交易却遍布大梁,南达松山,北至崤关,西近雁线,东至东海,真要运到,早烂得一丝不剩。”
秦灼蹙眉道:“还有花品。”
“一本绣球竟价至二两,而一本姚黄却只贵了它五钱。不说这个,种子定然比成花便宜,但这簿子上不少花种竟比鲜花价贵。”
有鬼。
“有的忙了。”秦灼瞧了瞧架上,虎符匣子已重新摆出来,“幸亏有这么个由头。”
这正是秦灼冷静下来之后,依旧没有推辞虎符的一个缘由。
可以借故出府,并以此为遮掩开展行动。
如今线索繁杂,只得暗处查访,苦思也无益。秦灼凭案撑着头出神,突然听阮道生问:“有针线吗?”
这话在娘娘庙内他也问过。秦灼有些讶然,微微撑起身子问:“你受伤了?”
阮道生摇头道:“补衣服。”
他抖开外袍,衣襟上赫然破一个大口。
秦灼接在手瞧了瞧,说:“都这样了,不若置办身新的。”
阮道生说:“能穿。”
还挺节俭。
秦灼将衣服递还给他,笑问道:“我倒是买了针线,但你会女红?”
阮道生瞧他一眼,说:“缝补还可以。”
秦灼来了点兴致,将针线篮子递给他,自己也倒捏了根针,拿针鼻将灯火拨得更亮了些。亮得像他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进了血。
烛光将秦灼指影投下,落在阮道生掌畔,如搭上一只手。就算阮道生撤走也无所谓,它仍静静候在那儿,等着牵下一个互利之人。什么人都行。但阮道生没有撤走。
毕竟他是无所谓的鼻祖。由那只阴影的手掌覆着,对光纫好针线。
秦灼当夜的确有些无所事事,竟然看一个男人缝衣服看了半个时辰。阮道生双手恐怕是他最难伪装之处,对一个武人来说,脸可以作假,但手不能。他十指修长,掌骨很大,但仔细看来,双手骨骼都微有错位,大抵是常断常接的缘故。虎口和掌中磨有一层厚茧,皮肤上疤痕淡淡。这双手老得很,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秦灼一会看他是男孩子一会看他像男人。
不得不说,阮道生这么一个人,针线竟做得差强人意。或许是那件袍子乌漆嘛黑,也瞧不出缝补痕迹是巧夺天工还是宛若蜈蚣。
秦灼话里半真半假,笑意却实打实,夸赞道:“阮郎好贤惠。”
阮道生看向他,双眸依旧平淡如水。
秦灼今夜只是有些新奇,对男人补衣习以为常还要很多年后。那时萧恒已登基有些年头,女红之类虽有阿双,但贴身的萧恒仍不愿假手他人。秦灼便笑他,自己手上有些准头,也不至于昨夜撕今朝补,年年岁岁机上工,不是蚕女是真龙。
但实话讲,那时萧恒针脚已收得很好,贴肌肤而平滑如新,秦灼穿着从来不磨。当然,也有过粗糙的一次,当时太子出生不足一年,秦灼身子尚未将养完全,吃酒叫萧恒捉了个现行,当夜连哄带骗狠狠做了一场想了事。翌日起来,萧恒脸色如常,秦灼只以为这事过了。初穿衣不觉得,行走久了却觉亵袴磨得厉害,这日偏要陪天子观礼,离不得席,只得半道回宫时溜上萧恒车驾。这日萧恒也奇,放着大道不走,偏走一些崎岖小路,马车剧烈摇晃,也没人觉得蹊跷。等一路颠簸回去,果如秦灼所言,今日撕明日补,却算错年限,只做了短短七年的机上工。
自然,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现在二人近在咫尺,却没心思碰一个指头。
阮道生做完活,秦灼便请他吃糕,打开食匣两人都愣了愣。
阮道生依旧镇定,淡声说:“合欢饼。”
秦灼看着那小珙璧状的糕点,认真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阮道生点点头,“我知道。”
说着,他掰开一只糕,递给秦灼一半。
共享合欢。
他坦然得秦灼都有些奇,不由问道:“阮郎,你这个年纪,不知道男女?”
阮道生很奇怪地瞧他,张口问:“你想要我睡你?”
秦灼笑容一僵。
不晓温存,只懂皮毛,这毛头小子果然不知道。
秦灼心道就算你要睡我,怕还得我手把手教你睡我。当即收拾神色,微笑道:“不敢,吃糕。”
夜深人静,两人谈完男女,便同榻相对吃糕。
秦灼问:“还成吗?”
阮道生惜字如金,“甜。”
秦灼又咬了一口细细嚼,说:“我吃着还好。”
吃完糕已入中夜,秦灼便草草盥洗睡下,阮道生仍合衣躺在一边,枕头挨着枕头,人却隔着人。第二日一早,阮道生下了些馉饳,秦灼吃完便贴年红写春联。
阮道生对节庆无所谓,秦灼却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不然他这么多年压根过不来。不只他过,他还张罗着阮道生一块。幸而阮道生是一贯的态度无谓,瞧不出欣喜,也不会厌烦。他贴好春联后秦灼还放了支炮竹,很小,只短短响了片刻时辰。他们都久违地找到点活着的感觉,烟火喧嚣里,恍若已隔世。这感觉只留了一个弹指。
当时秦灼立在一片飞红里对他微笑:“新春安康。”
他看着眼前人,也说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