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官在外静候一会,听得屋内响动,本备好屉子准备抬人出来,不料竟是这位甘郎自己扶门而出。她本暗自揣测,甘棠此番死里逃生,必要在公主面前哭诉一番,所谓梳洗也是做副弱柳扶风的楚楚病态,形容越是哀婉越好。却不料此人当真整理一新,外穿一件素丝直裰,发关玉簪,头梳得纹丝不乱,这样一瞧竟脱胎换骨一般,说是嬖宠倒无人敢信了。
他手里抱着只檀木盒,竟还是那只虎符匣子,微微欠身,言笑不卑不亢,却无昨夜当庭受杖的狼狈,只道:“我腿脚不便,怕要慢行,还望姐姐见谅。”
女官瞧他没有上屉子的意思,便陪他慢慢行走。这段路程不近不远,他昨日新伤,今日行动已是勉强至极,步履缓慢、走走停停,却无一声呼痛。好容易到了阁子门口,秦灼也不着急入内,在柱后凭靠一会,这才抱好匣子,由女官引入。
阁中寂静,珠帘低垂,长乐居坐其后便似被旒珠障面,不怒不笑间竟有些其父君威的形状。
秦灼将木匣放下,勉力三拜伏地,额头抵在砖上,听长乐悠悠道:“听说你昨夜要见本宫,还闹出好大的阵仗。”
秦灼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望娘娘听臣一言。”
长乐只道:“甘郎言重,何至于此。”
秦灼双臂支地片刻,已然浑身颤抖,徐徐说道:“臣今日所奏,当是对子议父、为臣谤君的大忤逆之言。但臣不忍见公主举步维艰,是以直言,是为死言。”
“你为了本宫说话,本宫却要杀你,这是什么道理。”长乐隔帘瞧他,“本宫先问问你,你说本宫艰难,本宫身为帝女食邑三千,何艰之有?”
秦灼将匣子举起,道:“娘娘艰难,在此物上便可略窥一斑。”
“哦?”
“此物大家所造,机关精巧,只有一处不足。”秦灼抬头看向长乐,“这只虎符匣子里,没有虎符。”
长乐毫无恼色,只问:“所以你害怕了。”
秦灼道:“娘娘托付给臣,是作疑兵之用。此物与臣或存或亡,皆不值娘娘一哂。已为敝屣,何惧见弃?”顿了顿,又道:“只是臣念及娘娘身处险境,夜不能寐。娘娘托臣以空匣,实因娘娘自己所受即是空匣。臣之于娘娘,亦如娘娘之于陛下。”
长乐生了几分兴致,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陛下给本宫的就是一只空匣子?或许是本宫有意耍你,也不一定。”
“因为陛下托付虎符时,卞国舅带兵在外,尚未返京。国舅如率兵回京,陛下此时相托便是以虞氏与卞氏制衡,但当时国舅未归,京中军力最盛者莫若驸马都尉,陛下若托付虎符,岂不是将一身性命系交他人?”
“再者,卞国舅驾前对臣发难,娘娘回护之言戏谑,陛下却未追究。正是陛下知道,臣手中不可能有虎符。陛下也不能叫持虎符匣子者与国舅御前相对,否则空匣一事必当败露。陛下所思所量,或为社稷,或为圣躬,却无一处为娘娘。”
长乐一时不语,秦灼再次叩首,声音微微发颤:“臣于娘娘不过棋子,但娘娘于陛下却是血浓于水、骨肉之亲。君父为钓不轨,竟不惜以臣女为饵。臣为娘娘心痛,亦为娘娘心寒。”
长乐微笑道:“你倒真敢说话。”
“臣之所以敢冒死进言,实因娘娘在公主胸怀之外,更有主公器量。”
秦灼一语出,阁中默然无声,仿若春冰。许久不闻长乐动静,秦灼微微咬牙,继续道:“臣入府数月,娘娘视臣不过侍寝暖席之物,但娘娘府中面首,却具经天纬地之能。驸马深爱娘娘,却肯容他人在侧,是知娘娘之意不在闺阁帷幄。”
长乐缓缓道:“你是说我意图弄权。”又笑道:“本宫圣宠优渥,驸马更有重兵,还要什么权柄?”
秦灼道:“娘娘如今所有恩宠,全系陛下所赐。但天子万寿,亦有尽时。”
他这话悖逆至极,长乐却没有呵责。秦灼继续道:“陛下立嗣,当以永王为首。但永王与娘娘不睦已久,娘娘所思所虑,是在今后。而娘娘不肯用臣,正是此处。臣为吕氏举荐,吕郎是永王臂膀,娘娘对臣心存疑虑,也是应当。冬至永王冲撞娘娘车驾,臣已公然于御前陈情;此番与刘正英当街相对,更是将卞将军得罪到底。臣孑然一身,除娘娘之外再无依靠,而娘娘要的,不就是永不叛主的孤臣吗?”
他一席话毕,重新抬臂揖拜,轻声道:“娘娘肉中刺,是臣眼中钉。臣愿为娘娘袖底刃,而非榻上竹夫人。”
秦灼未听见长乐回复,却听珠帘淅淅沥沥,微微抬手,一条石榴红裙边已曳至面前。长乐居高看了他片刻,道:“甘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提点本宫,倒是敢赌。”
秦灼伏地道:“臣不敢。”
“本宫喜欢赌徒的胆气,但要为本宫做事,就不要再有好赌的积习。”长乐旋身返回座上,语气淡淡,“你的话,本宫听进去了。本宫也理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既嫌这东西烫手,便搁这儿吧。”又道:“先养好伤,我同甘郎,还有地久天长。”
这是成了。
秦灼再次叩首,撑地起身,缓缓移步退下。待他去后,祝蓬莱步出长乐身后屏风,轻声问:“娘娘怎么想?”
“此子倒是可堪为用,却也不得不防。”长乐道,“他的身世,查得怎么样?”
祝蓬莱道:“却同他所讲一样,未见纰漏。潮州人氏,因父旧交投奔吕择兰,有物证,也有人证。”
长乐沉吟片刻,也暂且搁下,只道:“你也去同驸马讲,最近不必向他发难,全看他如何效忠吧。”
祝蓬莱却念着另一桩事,“甘棠如今归还虎符,这棘手之物又回到娘娘手里,要如何处置?”
“待不长了。”长乐道,“你当老头儿叫卞秀京提前回京是为了弹压我?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齐军再度进犯,西塞又要开战了。无虎符不得调兵马,他自己就得把真东西拿出来。当初送到我手里来钓人,是他打错了盘算。”长乐面上笑容讥诮,看着自己蔻丹未淡的十指,突然道,“把琵琶抱来吧,我弹给你听。”
***
秦灼走在太阳底下,只觉一脚深一脚浅,日影也是忽短忽长。不知多久才回了西厢,挪步门槛前时,屋内坐着的那人闻声起身迎来,他浑身气力被顷刻抽干般,一步没迈稳,直挺挺往里一头栽去。
阮道生双臂穿过他腋下抱住背部,正见他素衣染红,想是伤口再度绽裂。秦灼仍有气无力地笑一声:“白费你早晨的功夫。”
阮道生不发一言,将他背回榻上,重新为他解衣上药,粘连之处拿剪子细细铰开,料理完毕时,见秦灼伏在榻上,面浮潮红,伸手往他额前一探,只觉烫得厉害,又冰了帕子给他覆额。一番忙活后才重新坐定,阮道生瞧着秦灼的脸,眉心拧起淡淡竖纹。
他知道自己是动了恻隐,但人之恻隐,竟至于斯么?
思索间,阮道生眼前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她正将他抱起来,往屋里叫道:“阿囡,这孩子快饿死了,赶紧舀些热粥来。”
肺腑被热汤渥暖,他睁开眼,像看见了人间。
突然,一柄长刀斩在地上。暴雨越下越大,远处隐有雷声。
鲜血沿刀锋蜿蜒而下,比刀镡还红。
“阿恒!”
女人高声喊他。
她哭着叫道,快走、快走、阿恒。
……
阮道生当即点住自己两个大穴,顿时吐出一口鲜血,那血色黑红。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待神智恢复一些,方抬袖把血迹擦了。左手扼紧右腕,双手仍微微颤抖。
天色已然明亮,云边羲和驭车而过,投下万束金灿日光。光照耀人间,但远离地狱。屋内阴暗如沟渠。阮道生深知,那天的雷雨一直没有离他而去。
***
朝臣不得与亲王私交,文臣尚如此,更遑论拥兵武将。但国舅卞秀京公然登门永王府邸,却无人敢多置一词。
永王正持刀刻梨,见卞秀京来,也起身笑道:“舅舅来得早,用过饭了么?”
卞秀京道:“臣刚进宫看望过娘娘,得陛下恩旨赐宴,用过了。”又道:“臣瞧娘娘脸色憔悴许多,可是凤体有恙?”
永王道:“娘这些年劳心太过,忍让颇多,胸中郁结,总不得好。”
卞秀京便从永王对面坐下,道:“臣听闻过年之前,长乐公主为王爷避行,陛下便追谥皇长子为太子,还当众斥责了王爷。”
永王将梨皮削断,卞秀京便接过梨刀,缓慢地转手剥梨子。永王瞧着他做这活,低声道:“是我一时莽撞,未料爹爹对她如此宠爱,连她手下的奴才都能欺压到我头上。娘娘只道她一个女子无碍储位,便事事容忍,我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卞秀京道:“娘娘叫王爷忍让,是觉得无关夺嫡,故而无妨大局。但臣不欲王爷忍让,亦是因为此事。”
他道:“虞氏父子气焰嚣张,军中处处与臣掣肘。长乐公主虽是女儿,但必定不愿见王爷荣登大宝,手有兵权,未必不会转而资人。”
永王沉吟片刻,“岐王。”
卞秀京将梨子递给他,“王爷要早做计量。”
永王咬了口梨,细细嚼了会,道:“舅舅多坐一会,我派人请君芳过来。”
永王听他要叫吕择兰,不由皱眉问道:“还有一事臣欲请教殿下,长乐公主府的舍人甘棠,臣听说正是吕君芳引荐的。”
永王点头应是。卞秀京道:“此人先是宫宴冲撞王爷,后敢纵车与臣的亲卫公然叫嚣。长乐公主又以虎符相托,想必是委以腹心。引贼资敌,王爷觉得吕君芳确无二心?”
永王笑道:“舅舅严重,甘棠是他受托引荐,也算仁至义尽。君芳伴我多年,他什么个性脾气,舅舅不知道么?”
卞秀京叹道:“非臣不信他,只是他胞弟吕纫蕙便是一介贰臣,自从灵帝朝时他卖了公子檀,时至今日,出仕不成,引多少人白眼唾弃。吕氏有如此劣迹,臣不得不忧心。”
永王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吕纫蕙背主忘恩不假,但若将君芳一概而论,未免冤枉。”
他既如此说,卞秀京也不好强劝,略坐一坐便走了。出门时刘正英在外等候,卞秀京由他服侍上马,叹气道:“王爷心软,不是好事。”
刘正英道:“王爷仁爱心肠,只是依卑职之见,祸根不得不除。”
卞秀京揽起缰绳,等他再说。
刘正英低声道:“臣当日搜查窃听之人时,在街上遇到了这位甘郎,与他一番纠缠后入车察看,车中的确无人。但事后臣检查辙印,发现车辙吃土要深。”
卞秀京冷斥一声:“无用!”
刘正英忙跪地道:“卑职知罪!”
卞秀京双眉紧皱,又问:“你们谈话被听去多少。”
刘正英低头抱拳,“卑职实在不清楚。”
卞秀京未置他言,轻描淡写道:“打扫干净吧。”
刘正英忙道:“卑职明白,必不会脏了王爷与将军的手。”
“他既因枕席得幸一妇人,法子也要合宜身份。”卞秀京一夹马腹,“冲撞过王爷,别叫他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