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符之事虽了,但秦灼新伤在身,长乐仍拨小筑给他,全做养伤之用。虞山铭那边应当也会意,并未置词。
挪动那日正值上元,合府合城灯明如昼,热闹非凡。院里欢笑攘攘,屋中寂静倒极不真实。秦灼这几日又发了热,行走不动,小厮便抬来藤屉子春凳,正要扶他上凳,一双手已将人搀过来。
小厮见是阮道生,便喏喏退下。
秦灼一时怔然,搞不清他是个什么意思。
二人虽叫长乐乱点鸳鸯,但明眼人都清楚,他俩中间实无事由。秦灼思索之际,阮道生已捉住他两臂,弯腰将人负在背上,低声道:“送你一程。”
这句话暗含分道扬镳之意,秦灼也不好挣扎,由人背出门时,院中正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得竟有些鼓乐喧阗的影。白烟红屑满天满头,小厮把车帘打起,秦灼叫他背着,钻喜轿似进了马车。
一路上二人相对默然,阮道生只问了句:“要接那位娘子来照料你么?”
秦灼知他说的是阿双。阿双是个女孩,更衣换药多少不便,他本想回绝,转念还是道:“劳烦你走一趟。”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给阮道生,说:“她见了这个便肯来了。”
秦灼安置下不久阿双便匆匆赶来,一见他便不住落泪。秦灼笑着安慰她,余光中已不见阮道生的人,独案上留下药膏药包诸物,并一枚铜铸钥匙。
他已经走了。
二人同住多日,这人不辞而别,秦灼心中乍有些空落,却也实无挽留之词,便如此作罢。反是阿双问道:“这些日是这位郎君照料殿下么?”
秦灼手里抱着碗汤圆,缓缓点头。
阿双替他虚虚盖了床棉被,失悔道:“是妾忘了早问一句。劳烦他多日,总该留人家吃碗圆子。”
秦灼提匙的手一顿,圆子又滑,便从匙边溜下去,只舀了一勺汤水,浮着点干桂花。桂花还是初一采买的。
阿双替他收拾箱笼,边问:“我瞧殿下这里只一张榻,阮郎当时是睡在外间吗?”
室内突然一静。
阿双自忖失言,正斟酌言辞,便听秦灼道:“他同我一块睡。”
语气断然,似乎在肯定什么。
阿双叫一声:“殿下。”却见秦灼神色平静,重新将那粒圆子盛起来。
阮道生手下留情,未伤筋骨,但到底也是五十板子,养了近两个月才能如常走动。三月之初,公主府女官到小筑给他递帖子,一瞧落款,竟是刘正英。
“刘将军登府拜见公主,说是当街冲撞万分抱歉,向公主告罪。又听闻甘郎如今伤愈,特择上巳佳节时候,共二三好友交游饮宴,请甘郎务必赏光。”
秦灼打开帖子草草看了,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那女官道:“公主知甘郎有气,说凭甘郎处置。妾却有一言,不知甘郎是否肯听。”
秦灼颔首道:“请姐姐赐教。”
女官道:“刘将军是永王一系,若无永王授意,想必不会上门求和。公主与永王不睦已久,如今刘将军延请甘郎,便是递了台阶。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甘郎若顺阶而下,也成全了公主骨肉亲情。毕竟如今看来,永王夺嫡的赢面最大。甘郎,你说呢?”
秦灼笑道:“姐姐说的是,那我便应下了。”
那女官去后,阿双方从内室走出,轻声问:“殿下当真要去?”
“经了公主府的明路,我就不得不去。”秦灼掂着那本帖子,“鸿门宴么,瞧瞧也好。”
***
三月初三,京郊车马辚辚,游人如织。
刘正英宴饮时辰定在日暮,秦灼车至时已经黄昏。一带暧暧余晖里,青春男女结伴而游,眼波传递,笑语喁喁。
游人多是三两成行,河边却围起人墙。见秦灼向那边瞧去,迎客的小厮笑道:“今儿是有情人的好日子,不用顾着男女大防,是故今天最容易出事。听说是两个郎君为了争心上人,一时不慎双双落水。这不,连官差都惊动了。”
秦灼举目望去,先瞧见的不是兵卒肩上金豸。
而是机缘巧合撞见的一个人的脸。
那人应当没看见他,他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只由小厮引入酒楼。
此处位于青龙山阴,山间有一座观音寺,酒楼便叫做紫竹林。丝竹悦耳,布置雅致。秦灼一登楼便听人叫道:“来了。”
刘正英拱手迎出来,脸上全无当日桀骜之气,拱手笑道:“多谢甘郎不计前嫌,肯赏我这个光。”
秦灼也揖手笑道:“将军言重,是在下冲撞在先,还请将军勿怪。”
寒暄过后,二人便相扶入席。席间还有五六人,皆锦罗衣帽,见他们来也举酒笑对。
角落里,香炉中青烟幽幽。厢门一关,房中更是昏暗,众人被窗边残阳映一身血淋淋的颜色,大笑着,露出两排森白牙齿。
太过古怪。
刘正英大笑道:“这样,我先敬甘郎一杯。从此便是自家兄弟,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他拿起一只雕花酒壶,一手按住盖子,一手握紧柄身,给秦灼满酒。
秦灼并不举杯,只瞧着杯中酒水,仍含笑道:“在下有伤在身,恐怕不胜酒力,叫将军笑话。”
众人起哄道:“甘郎连杯酒都不肯吃,老刘,还不快折荆条来,与甘郎负荆请罪!”
“只吃一杯罢了,醉倒又如何,今日便要一个不醉不归!我们这么多人,甘郎还怕没法家去?”
刘正英将酒杯举起,往他面前一递,“甘郎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了。”
秦灼垂眼看向那酒盏。
盏中银光粼粼,被日头映成血水。
再抬眼,他已双手接过酒杯,在刘正英杯口下轻轻一碰。
“岂敢。”秦灼微笑道。
***
河边,曹青檀扶膝站起身,问:“既说这二人是为情而死,那女子身在何处?”
打捞上来的两个青年面目模糊,身穿赤玄二色,已然溺毙,想是水中挣扎,衣带都纠结在一处。但赤衣男子袍摆割裂,纠缠的一片衣角只坠在黑衣男子身上。
短剑也紧握在黑衣男子手里。
梅道然蹲在一旁,像看见什么,突然叫道:“师父。”
“没有女子。”
他从赤衣男子怀中掏出一块鸾佩,又掂起那把短剑的剑坠。
梅道然双手一并,两块玉佩合而为一。
“他们……是一对契兄弟。”
曹青檀不说话,阮道生低头瞧去,那剑坠刻的是凤纹。
梅道然说:“看来不是情杀,而是殉情。”
阮道生看向那黑衣手中短剑,皱眉问道:“既然相约结衣赴死,怎么到头又要裂衣逃生?”
“死到临头嘛,后怕了,后悔了。”梅道然说,“要么是他想自己活,要么是他不想心上人跟自己死。”
阮道生说:“但他这心上人还是死了。”
“想不开的多的是。”梅道然接自己刚才的话,“要么是真叫心上人撇下,游不上岸,淹死了。要么,还是殉情了。”
阮道生像想不通什么,却没有立即开口。梅道然又叹一句:“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啊。”
尸首一直无人认领,便由金吾卫送往城中殓房。待人群疏散,夜色已上,岸边空空的高架子上也相继挂灯。曹青檀反常地没有径直打道回府,而是沿河慢慢走,两个徒弟跟在身边,三人影子入河,在波中如同病柳。
曹青檀突然开口:“想问什么?”
阮道生沉默一会,道:“一双男子,也能有情?”
曹青檀不料他在想这事,反问道:“知道对食儿?”
梅道然看他一眼,清清嗓子。阮道生却不以为意,直截道:“宫女内侍相好,通财共寝,如同夫妇。”
曹青檀说:“对食儿么,俩人对着脸就口饭吃。早时候是指女人。汉武的陈皇后失宠,女巫楚服便着男人巾帻,两人一同寝居,好比做了夫妻。”
他这席话引经据典,却不切重点。阮道生静静听完,又问:“师父想说什么?”
曹青檀道:“还不是男人只见着男人,女人只见着女人,寂寞惯了,才生出这些非分来。对方再有几分颜色,哪还顾得上是男是女?”
阮道生说:“但这二人面目不清,说不定是相貌平平。且身在宫外,并非从不见女人。”
曹青檀看他一会,叫他:“道生。”他从没这样称呼过这个徒弟。
阮道生也应道:“师父。”
曹青檀看看他,又瞧瞧梅道然,还是把目光转回来,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
他没再说下去。
曹青檀往远处走去,背影隐入人群,隐入夜色。同行还有几名金吾卫,也都不远不近地逛着。
梅道然突然说:“甘棠今日受了刘正英的邀。”
阮道生点头道:“阖府都知道。”
“刘正英府上最多美婢,他要同人结好,泰半要往人家怀里塞美女。”梅道然意味深长,“对吧,今儿还是上巳。”
阮道生似乎在琢磨什么,只道:“看刘正英当日行事,不像是这样心胸开阔之人。”
梅道然耸耸眉毛,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阮道生默了一会,道:“师父今日倒好说话。”
梅道然叹口气:“师父有个女儿,今年是十五岁了,还是十四?”
阮道生说:“从没听师父提过。”
梅道然看向远处,长河尽头,银月如钩。他惋惜道:“也是在上巳走失的。师父伤心过头,再不同人讲她。”
阮道生眉心攒起,说:“那当年就是八九岁,莫不是被拐骗?”
“不好说啊。但师父身在禁卫,若是姑娘被拐正好能借势搜找,何以两年不闻不问?若是年纪再大点还有跟心上人私奔的可能,可才那么大点。”梅道然有些唏嘘,“上巳节好走丢女孩,一个两个都说跟情郎跑了。谁知道呢。今日的案子总是关情,情字案宗,也是最不好断的。”
总归情死。不好断案。
梅道然感觉掌下身体突然一震。几乎是同时,阮道生陡然转身,毫无征兆地抽身就走,越走越疾,渐渐逆着人流灯火奔跑起来。
他身形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自己回,你们先走。”
***
刘正英带人退去,厢门合上后啪嗒一声脆响。
外头上了锁。
秦灼双靥酡红,整个人软在案上,双手隐在袖中,只有眼睛睁着。
室内留下三个人,边松解衣衫边将酒壶吃空。一个上前摸了摸他的侧脸,带有酒肉腥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秦灼登时起了一身栗。
那人低声笑道:“挺久没开张了吧,这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啊。”
他猛地把秦灼下颌扳起来,将他的脸扭向前方。
正前方,一面工笔屏风被二人拉开。
上绘一副仕女图像,着红绡衣,素罗裙,头戴芍药花冠,脚穿凤头锦履。形容风流,望若天人。
唯一怪异的是那张脸。
那是秦灼的脸。
是元和十年,淮南侯宿在他的寝宫,一番云收雨歇后为他更换妇人衣饰,命画师照他的形容所作。
那狞笑声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和四年前的重叠为一。
“——南秦少公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