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提心吊胆数日,身边却全无有关他身份的风声,似乎刘正英毫不知情,或者守口如瓶。他随卞秀京出京,秦灼一时半会也够不着他,既灭不得口,只得做好全盘打算,甚至身后诸事也一一交待,仍在长乐府中靠日子。
自上巳之后,秦灼便有意无意避开阮道生。阮道生忙得脚不沾地,公主府也少回,但金吾卫新人一入,他们早一批的便该清闲些,实不知整日忙些什么。是以二人再见,已是罗衣换纱衣,竟过了一个季。
六月初六,天子上林狩猎,是为夏苗。亲王宗室在侧,百官及子弟均随侍。
上林苑芳草一望无际,密林一翠千里。四方已竖起大旗,只待皇帝下令,便可招旗宣布入山狩猎。
狩猎之前,按例百官先行赋诗。皇后微笑道:“不知今年先讨得哪位相公口彩。”
华盖下,长乐手掌团扇,笑吟吟道:“年年都是儿郎打头,这回不如请位娘子作首。”
皇帝会意,也笑着叫道:“孟卿。”
席间立起一道人影,身形清瘦,着绯色官袍,腰白玉带,未曾妆饰仍眉黛唇丹,却也是淡淡眉毛,浅浅嘴唇,面皮也白净,五官便如素扇面上点染的一幅小写意般。列席无数男子,只此一个女流。
因才学充女官,后与吕择兰当廷对策,胜负无分,时人誉为女状元。皇帝宴其于凤凰台,特擢其为礼部侍郎。
孟蘅,孟露先。
当即有内侍搬了条案,铺纸摆墨,请她当场赋诗。孟蘅领旨谢恩,跪坐案后正欲蘸笔,突然听人道:“且慢。”
竟是长乐忽而起身,扇面轻打帘下流苏,人从华盖下一步出来,瞬时丽影摄尽日色,只觉她艳若金阳。她将扇子一丢,走到案前,柔声笑道:“我与侍郎研墨。”
孟蘅面淡如水,轻声道:“不敢劳动公主屈尊。”便要伸手捉墨。
她的手指反被一只柔荑握住。
长乐将纹画鸳鸯的墨锭从她掌中绕出,低声说:“得侍侍郎左右,我欢喜得很。”
孟蘅不再说话。
日头下,长乐轻挽罗袖,玉钏一个个嵌在臂上,竟不及她肤色洁白。她今日系一条大红洒金罗裙,腰肢轻低,便见颈下襟前雪腻如脂。太阳又毒,长乐多少有些汗意,身上兰麝气愈浓,手腕摇动时钗环轻响,孟蘅却眼也不抬,走笔如龙一气呵成,方将诗卷托举给长乐,仍垂首低眉。
长乐接卷时轻声问:“侍郎还是不肯看我么?”
孟蘅依旧不答。
“若真放下,我在侍郎眼中不过红颜枯骨,水月镜花。你避我二载,如今对面不肯见,不是放不下又是什么?”长乐向她轻轻欠身一礼,“侍郎,流汗了。”
孟蘅闻言抬袖拭额角,正对上长乐目光。似乎戏谑,似乎怨毒。但孟蘅依旧无动于衷。
长乐转身走向御座前嘴唇轻张,孟蘅晓得她说什么,但孟蘅认为自己不会在乎。同样的天罗地网,她不会深陷两次。纵使那情网的蜘蛛说的是实话:“你瞧,你还是看向我了。”
***
礼官宣读孟侍郎颂诗,是为夏苗之始。
长乐席后设小案,由随从侍坐。秦灼隔着华盖影子瞧,好奇道:“娘娘同这位孟侍郎有旧交?”
祝蓬莱看了看他,道:“从前孟露先做女官,曾为娘娘教授诗书,算是半个先生。当年她在凤凰台醉酒,还是娘娘扶她上了自己的辇,住了自己的寝宫。二人一直亲睦,娘娘出降之后似乎有些不快,便慢慢淡了。”
秦灼正欲再问,场上忽然急匆匆跑上一名内侍,向长乐附耳。待颂诗读罢,长乐向前揖道:“臣为陛下贺。”
皇帝问:“何事?”
“游击将军崔清率细柳营大败齐军于塞北,连收赤、栾、铨、椴四郡,驱敌二百里,实乃我朝之幸!”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举酒为贺,群臣亦纷纷起身,同贺山河复收。
贺罢,长乐问道:“陛下要如何奖赏崔将军?”
皇帝闻言却收敛神色,沉吟片刻道:“加封崔清上骑都尉,虞成柏替细柳营去清扫。叫她带兵回来,好好休整休整。”
明升暗贬。
皇帝明显对崔清有所忌惮,长乐偏不解其意般,继续问道:“崔将军已在城外候旨,陛下可要召见?”
果不其然,皇帝眉心微蹙,只道:“不必了,大军奔波劳苦,先命她回府修整吧。”
长乐未再有话,正要回席,忽然听一道声音响起:“陛下。”
百官席列,一个乌衣少年揖手而起。他一字一句道:“这不公正。”
语如惊雷。
满座哗然间,早已交还兵权、退居府邸的老将军许凌云陡然喝道:“畜生,胡说什么!”
话音未落,许凌云已扑通跪倒,伏地拜道:“请陛下恕罪,这畜生被臣骄纵惯了,不知天高地厚。又蠢钝至极,陛下圣心天意,他没有那个脑子领会。如今出言无状,全是臣管教不严。臣必狠狠责罚,万勿扫了陛下巡猎的兴致。”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平身,又看向那少年,问许凌云:“这是卿的孙子?”
许凌云伏在地上,只能瞧见花白双鬓,“陛下圣断,正是臣家中二郎仲纪。”
“朕记下了。”皇帝点点头,也不惩处,对许仲纪说,“扶你阿翁就座吧。”
***
席间,祝蓬莱低声问:“怎么,没瞧明白?”
秦灼道:“这位崔氏女将军的故事我只略知一二,的确不知内情。”
“这位崔清将军出身清河崔氏,世代将门,亦是满门忠烈。其祖镇北大将军崔誉,封爵武惠伯,殉国时五十有余;其父骠骑将军,殉国二十三岁;其长兄次兄追封云麾将军,殉国时尚未及冠。”祝蓬莱说,“细柳营是崔老将军一手拉拔起来的,是响当当的崔家军。我们这一辈都是听着细柳营的故事长大,崔氏在军中的威望便如青氏在文臣的威望。”
秦灼问:“正是因为尾大不掉,才令陛下忌惮至此么?”
“尾大不掉?”祝蓬莱轻轻叹道,“你瞧如今在座百官,文臣武将当中,又有哪个姓崔?”
秦灼道:“愿闻其详。”
祝蓬莱压低声音道:“当年灵帝昏庸,陛下尚为一地亲王,起兵讨伐不义,这才有了如今。陛下兴兵时,崔家军并未归顺,是陛下声称拥立灵帝长子公子檀,崔氏这才没有与陛下敌对。后来公子檀下落不明,陛下便正位登基,但崔家军军中威望一时难以撼动,陛下也不敢贸然除之。”
秦灼不料他竟敢直接非议天子,难免吃惊。祝蓬莱仍自顾自道:“直到元和七年,齐国入侵,并州刺史罗正泽通敌,致使九郡被屠,万万百姓无一生还。如此惨状举国震惊,禁卫都下拨地方,国舅卞秀京也亲自迎战,这才堪堪收复失地。但所有人都明白,并州惨案大有蹊跷。”
“这时候,当时的邺州长史,也就是如今的国子博士张彤衷上报天子,继罗正泽之后又查明一名内奸,并献上奸细首级。”祝蓬莱道,“正是崔家十三郎,崔如忌。”
秦灼往席间瞧去,正见张彤衷与同僚举杯,“似乎这位张相公与崔氏还是姻亲。”
祝蓬莱道:“谁说不是。张彤衷的发妻正是崔氏女,被他斩首的崔如忌,是他曾经的妻弟。这事出了之后,崔夫人便与他和离,自己带着儿子走了,竟也没回崔家,一去十年,生死不知。”
他吃了口酒,继续道:“陛下一直视崔氏为眼中钉,有了崔十三郎这桩事,终于能名正言顺打压崔氏。削了崔家武惠伯的爵位不够,从此崔氏带兵御敌,敌军皆倍于我军。”
他话意隐晦:“是故自此崔氏作战,次次惨胜。至今不过十载,崔氏直系已无男丁。”
秦灼不禁寒毛倒竖。
死去的忠骨才是能让天子高枕无忧的忠诚。所谓满门忠烈,竟是如此而来。
“就是这时候,有了崔清。”
祝蓬莱语气有些唏嘘:“她是崔家十一娘,其父早早战死,她便在祖父镇北将军膝下长大。后来老将军及她两个兄长相继殉国,她母亲杨氏夫人不肯将崔清轻嫁,与族中叔伯闹僵,竟被旁支赶出了门。杨夫人为温国公长女,也是一身铁骨铮铮,将她视作男儿教养。听说崔清从前有些纨绔做派,杨夫人雪夜领她上祠堂,亲手折断她的马鞭,教训道:‘你不能辱没了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崔,我不能辱没了朝堂上血溅玉阶的杨!祖宗的脸面,绝不能断送在咱娘们身上!’崔清从此尽改积习,但也没说什么高远志气,只愿为母亲奉养终老。直到后来被人羞辱,说崔氏无人,细柳营在世,不过丧家之犬、树倒猢狲。她当日便有言,只要有崔清一口气在,细柳营的大旗就永不会倒。但众人不过一哂了之,只作玩笑。”
“直到元和十三年,齐军再犯,边关告急,崔清割发投军。”
祝蓬莱追忆道:“临行前她摆了一席,男孩女孩,皆是一处长大的。她做一身儿郎打扮,举着碗,能不能吃酒都一一敬过去。吃罢她置碗长揖,说在座诸位,在我崔清眼里无一不是玉树琼枝,以前若有冒犯,今晚我以酒来谢;仍有气的,仗打完,我有命来,诸君尽管寻我,我回不来,还请兄弟姊妹,多多照管我娘!崔清谢过了!”
祝蓬莱默然片刻,吃了口酒,又道:“在座无一不垂泪答应的。她也朗声笑起来,说一醉难求,今日可能是最后一聚,莫等老了追忆,还没把我崔清灌趴下过!大笑叫道:吃酒!”
秦灼也哑然,感慨说:“实是当世之女丈夫。”
祝蓬莱长喟一声:“那位替她鸣不平的许家二郎便是和她一块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许家崔家,不会结亲。”祝蓬莱道,“大梁建朝时,许氏本是前朝旧臣,和细柳营多番血战,不敌方降。当时许家的男人快在细柳营手里死了干净,剩下的那位许少将军、也就是如今许氏的宗祖下了严令,不与崔氏师从、通婚。这是祖宗家训!虽然数代过去,许氏崔氏关系早已和缓,但也不敢打破这条铁律。之前许二郎狠狠闹过一场,只说悖逆祖先,被老将军亲手打个半死,虽咬死不说为了哪条祖先的规制,但明眼人有谁看不出?他还自绝水米,要死扛到底。最后是老将军病倒,许仲纪才认错低头。彼时崔清正待投军,等这一场闹过,崔字旗已经西出阳关了。”
祝蓬莱目光投向席间,许仲纪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二人这样一错再错,聚少离多,自相识至今已有十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
城外灞桥临渭水,垂柳边,崔字旗滔滔如云。
一位银甲将军单膝跪在马前,听娄春琴宣旨,双臂举过头顶,面无表情道:“臣崔清领旨谢恩。”
娄春琴笑道:“陛下并非不见将军,只是今儿夏苗,陛下还要主持赛前祭祀之仪,实在抽不开身。”
崔清亦笑道:“内官哪里话,陛下日理万机,无暇召见而已。不能面圣谢恩,未免礼数不周,还望陛下勿怪。”
娄春琴道:“将军若再立战功,哪能没有面圣的机会。”再次见礼,便领人回上林苑复旨。
送走一众内侍,崔清便收敛笑意,将那道圣旨卷起来握在手里。一众军士呼啦啦起身,副将咬牙切齿,啐道:“拿一个阉人就把咱们打发了。妈的,谁稀罕!”
崔清也不责备他,只拍拍他肩甲,扬声道:“陛下不犒我们细柳营,我们自己犒劳。今天都回家和亲人团聚,明儿我在万寿楼摆宴,大家伙痛痛快快吃通酒!”
她的声音本清亮,因长途奔波而微微沙哑,嘴唇也燎起白皮。皇帝既然不见,他们也没有在此长留的道理。崔清整军之际,忽而听得有声音从天边远远传来,其中迫切,像要把心肝五脏都要呕出来:
“崔将军!崔清!十一娘!”
她嗓子干得发痛,正拧开酒囊喝酒,闻声把酒囊抛给副将,抬手将盔戴摘下回头。
灞桥边堤坝高,那人跃下马背,竟直接从高台上跳下来。落地反倒回过神,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等那人走到跟前,却不知说什么,只上上下下看她。
副将挥了挥手,带军先去旧址扎营。
清风徐徐,柳丝拂面,二人身影投入渭水,如盟誓所用的两块璧玉。渭水是古之盟誓之地。
崔清由他打量,爽朗笑道:“瞧什么,认不出了?许二郎,上元夜我打马闯闹市,还惊过你的驾呢。”
她故意拿儿时玩笑来缓和气氛,许仲纪静静看了她一会,却说:“你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崔清一愣,哈哈笑道:“你多虑了,我出了长安天高地阔,又无那些远房叔伯掣肘,可是痛快至极。”
许仲纪仍仔细端详她,道:“你变样了。”
“丑了吗?我可是老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
“好看。”许仲纪说,“怎样都好看。”
一时静默。
崔清看了他一会,终于说:“二郎,你不必为我鸣不平。你又说的什么,不公正?别这么看我,我还不知道你?许老将军虽有威望,到底是灵帝旧臣,又曾受公子檀恩惠,陛下心中未必不忌惮。须知将门里,马革裹尸是幸事,功成身退更是不易,这是福气,你要惜。”
许仲纪点头,“多谢你的告诫,我记得了。”
崔清声音终于带出一丝怅惘,却依旧平和:“其实阳关那边,陛下不赏,我也要守。我不是为他守的。就像我这个将军,陛下再忌惮,他也得认。他不得不认。陛下或许能决定我的生死,但无法左右我的意志,那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公不公平。我何必揪着这点不公不放给自己找堵?不只是我,我阿爹你阿爹,我阿翁你阿翁,我和你的祖祖辈辈,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二郎,你看,世道不公,自古皆然。我们逆不了世道,但能争自己的命数。”崔清转头笑道,“朝廷再打压,细柳营还是铁打的细柳营,细柳营的主帅,也还是我崔清。”
盛夏少寂,一寂如许。二人相隔而立,再无有话。崔清把住缰绳,沿河远眺,许仲纪追她目光望去,天尽头,一片白日高烧。
临别前,崔清欲重新戴盔,手势突然一顿。
下一刻,许仲纪听她轻声道:“但还是……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