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许仲纪一言不过插曲,君臣依旧言笑晏晏。秦灼抬酒杯与祝蓬莱轻轻一碰,笑道:“祝兄好口才,故事讲得如此生动,我还以为祝兄正在当场。”
祝蓬莱也微微一笑,说:“若在当场,还在这儿么?”
秦灼酒量不浅,但在人前只说易醉,杯中酒水只啜一口,便搁在案上在望向场外。他一抬眼时目中有些恍惚,眼光定了定,竟没能即刻挪开。
天子卫戍守上林,按时辰更易班次。左卫退去,换了一批肩饰金豸的上来。秦灼就是在这千百人里一眼看见了那张脸,分明是那样平平无奇的脸。
似感受到有目光相注,阮道生反应敏锐,当即回望过来。眼仁漆黑,见是秦灼似乎也没有波动。
一时之间,秦灼突然忘记要做什么,端起酒杯,又草草吃了一口酒。
如今白日当空,狩猎时辰已至。皇后瞧了瞧日头,对皇帝端庄笑道:“陛下要下旨开场么?”
“不急。”皇帝说,“朕看在场不少年轻儿郎,先取一物,供他们活动活动身手。”
皇帝话音一落,专司库房的内侍黄参便走上前,将一只盖红绸的托盘捧出来。
皇帝将红绸一揭,盘中露出一把长弓。
龙筋,檀身,通体朱红,雕饰太阳火焰纹。
秦灼手指骤然握紧,气息急促,眼睛死死盯在那把弓上。
许凌云揖手问道:“敢问陛下,此物可是名弓落日?”
“还是老将军慧眼识珠。”皇帝抚摸弓身,“这是南秦文公之物,朕视其如宝,珍藏许久。今日夏苗,亦是大典,便以此做个开场彩头。这把强弓弓力足有三石,你们这些少年郎里谁能拉开,朕便赏赐给谁。”
落日弓本为高皇帝赏赐,南秦君主代代相传,非大公不得持。以此为赏,是为重赏。
皇帝立在台上,拍拍托盘,问:“谁愿先试?”
“我。”
这道声音一落,秦灼胸中剧烈一震。
猎场角落,一张仅供一人居坐的小案后,一个红衣女孩站起身。
皇帝眉头一皱,没有开口,皇后已然含笑说道:“这是男儿游戏,郡君一个女孩,又不参与猎场,还是旁观比试更适宜。”
“适宜。”秦温吉凛声道,“敢问皇帝陛下,鸠占鹊巢,窃人家珍,这就是□□的适宜?”
皇后蛾眉一蹙,警告道:“郡君,慎言。”
“朕记得落日弓在南秦只做君王弓。”皇帝抬抬手,示意皇后不必多言,“郡君,若是你兄长秦灼在场,朕赐弓给他名正言顺,因为他是你父的嫡长。但你若持弓,未免坏了你们自家礼数。”
“原来陛下不曾忘记我兄是我父嫡长啊。”秦温吉大不敬地直视皇帝,“我父逝后善逆篡立,我兄几番泣血上书,请陛下主持公道。当时当日,陛下可曾记得他是嫡长?如今用我亡父的遗物来落我亡兄的口实,臣听在耳中,真是心寒齿冷。□□若真的正大光明,何必用死人的东西、拿死人说话!”
“大胆!”永王坐在席间,厉声喝道,“南秦郡君,你竟敢出此悖逆之言!可知诽谤圣天子该当何罪?”
“原来我直陈是非是诽谤,为人子女,讨要先父遗物是罪状。”秦温吉冷冷看他,“若这就是□□的规矩和公道,秦温吉第一个不服!”
永王冷笑几声:“郡君好教养。按你的说法,尔叔父秦善正任当今大公,陛下把这弓赐给他才是合情合理。天家收容此物至今,已是体谅你至极。莫说是你,哪怕你哥哥活着——叫他一介流妓效雌之人持弓,只怕文公九泉下也难以瞑目!”
他这话说得难听至极,秦温吉尚未变色,皇帝已断喝一声:“住口!”
秦温吉再悖逆,到底是文公遗孤。永王对其辱兄,哪怕争得口舌上风,已失天家体统。
出人意料,秦温吉并没有失常暴怒。她杏眼圆睁,热泪满蓄,浑身轻轻颤抖着,但又似拼尽全力按捺什么。少顷,她突然扯开一个微笑,脸上伤疤狰狞,看得人毛骨悚然。
秦温吉抬手拂去面上水迹,双眼剜向永王,一字一句道:“王爷,慎言。”
“这样罢——黄参。”皇帝唤道,“先请郡君试弓,若能挽至满彀,朕便将此弓赐予郡君。”
落日弓若还给秦温吉,便代表朝廷立场的微妙转移,秦善如今居于大公宝座,闻此难免有不臣之心、徒生事端。永王急声道:“陛下。”
秦温吉截然问道:“皇帝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皇帝看向她。
黄参快步下阶,将弓托至秦温吉面前。秦温吉抚摸弓身,手指微微发颤。众目睽睽下,她轻轻呼吸着,将那把大弓持起。
落日弓阔二尺,长五尺,粗细如小儿臂,只端在手里便遮去秦温吉半个个头。皇帝并未给她扳指,她深吸口气,咬牙赤手搭箭引弦。
重重华盖阴影后,秦灼无声攥紧酒杯。
落日弓弓力之巨,寻常男子都难以拉开,更别说温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皇帝冠冕堂皇地以此为诺,实则是对她再度羞辱。
你连你阿耶的弓都拉不开,又怎配持它。
毕竟,机会已经给你了。
***
场上,弓已半开,持弓的手剧烈摇晃,鲜血沿弦滴落。
秦温吉额上数条青筋分明,双目鲜红,两颊剧烈颤抖,强行屏气,不肯漏出一息。
如此勉力僵持一盏茶的功夫,秦温吉到底筋疲力尽,双手再握不住弓。只听吱呀一声哀吟,长箭松脱,落日弓已重重跌在地上,秦温吉后却几步,双臂微微颤抖。
黄参正要拾弓,秦温吉已抢先一步将弓抱起来。
“郡君。”永王开口问,“你要欺君不成。”
秦温吉身形挺直,冷冷睨向永王方向,那目光寒如冰锋、利如箭矢。她嘴唇微动,永王以为她会说“我父兄若在”之类的话,他连应对之语已咬在嘴边,但是她没有。
接下来,秦温吉横臂将弓拿起,重新放在托盘上。这姿势像是赏赐而非奉还。她手指离开弓身前,缓慢、郑重地沉声说道:“我秦温吉言出必行,今日认输。”
***
席间,祝蓬莱看向秦灼,有些诧异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秦灼似乎有些难受,勉强挤出个微笑:“胃痛犯了,老毛病。”
祝蓬莱点头说:“那就不要吃酒了。御酒烈得很。”
秦灼也颔首,手指松开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的苍白尚未消退。
他们低声说话时,黄参已奉皇帝之命,请在场诸位世家子弟一一试弓。不可思议的是,竟无一人能挽至满彀。
皇帝面色有些难看,只沉眉不语。皇后觑其神色,温和笑道:“在场诸公子太过谦让,只怕不肯争胜。”又转头对皇帝道:“妾有一言,不知陛下可否一听。”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梓童直言便是。”
皇后温婉一笑,“我朝少年多英杰,又何须拘于门第。在场儿郎但凡能开此弓,无论出身何处,均能一试。一来是名弓配英雄,二来,也能作抡才之用。”
“梓童所言甚是。”皇帝微微抬手,示意黄参去值守禁卫处,“诸君不必谦逊。”又叫道:“稍等。”
黄参走到皇帝面前,见皇帝从拇指上旋下一物,放在盘中。
正是皇帝常年佩戴的开弓玉戒。
皇帝道:“这算朕新添的彩头。”
宴席边缘,金吾卫一一来试,或有将将满彀者,却总惜一口气。秦灼目光追着那弓,见无数双手将它持起、试弦、挽而难满、再度放下,心里虽紧绷着,到底有些木然。
直到又一双手。
那双手持过刀、缝过衣,也扼过他咽喉、握过他的手。
阮道生戴上玉戒,将弓拿起来。
这一刻,秦灼却看不清自己的念头。
他在隐隐盼望,盼望什么?是望阮道生无法开弓,还是望他一举得胜?自己为什么盼望他胜,至少弓未落在外人手里么?……这人难道不是外人么?
秦灼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却不知是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一颗心。他分神之际,阮道生已引箭在弦,将弓拉开寸许。
接着,他像力有不逮,把弓放回托盘,摘下玉戒,微微摇头。
秦灼多少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些异样的茫然,他又细究不清这心思,不知梳理了多久的头绪,已听人轻轻叫一声:“郎君。”
黄参已将弓托至他面前。华盖下,长乐对他微微颔首。
秦灼垂眼看向那把弓。
恍惚间,还是文公载他马上的那个夏天。文公五指一松,弦声一动,他便闻天边一声唳鸣,雁影从云边直直坠落。
文公含笑道:这是阿翁给阿耶的,早晚一天,阿耶会把它交到你手上。阿耶平日要你勤于骑射,便是在此。若连弓都拉不开,阿灼要拿什么去保护子民、保护你妹妹呢?
……妹妹。
秦灼面色平静,没有拿那只玉戒。他一手握紧弓臂,一手捻起羽箭,缓缓拉动弓弦。
***
秦灼试弓情形,梁史秦书只一笔带过:“夏苗,帝狩于上林,试少年膂力,以落日弓遍问满彀者,俱不能。至公,尚未半弦。”
据此可知,秦灼当时亦是引弓不成,此中虚实,看他两年后轻松挽弓满彀便可见一斑。他与这张弓已经阔别十年,十年前文公音容尚在,十年后已是骨肉离散,朱弓易手。他拿起落日弓时是何心境,恐怕只有秦温吉能感同身受。
当时当日,阮道生隔着半个猎场静静注视他。见他垂首浅笑,任由弓箭托向下一个人。但在此之后,弓弦只沾了两个人的血,鲜红相覆,好似血脉相连。
***
如此巡场过半,竟无一人能拉开落日弓。一些久离沙场的老将或许可以,但皇帝既有言在先,说要试“少年英杰”,便不能出尔反尔。这么半场下来,皇帝脸色已愈发铁青。
朱弓又转到世家末列,正是清河崔氏居坐处。几个旁支子弟畏畏缩缩,甚至连弓都不试,只是告罪称无能。
永王见皇帝十分不豫,便欲转移炮火,故拿崔氏作伐,只说:“清河崔氏好歹也是历代将门,更有一把家传铁弓,弓力之巨不输落日,虽不是人人能开,但也是代代相传。如今子弟竟龟缩至此,连个弓都拉不得了。”
他手把金盏,突然矛头一转,看向列坐的张彤衷,问:“你说是不是,张相公?”
张彤衷乍被他叫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发妻和离之后与崔氏相关是能远则远,忙连连应是:“当年崔如忌那竖子本有前程,却与叛逆勾结,将全族上下带累至今。后来勉勉强强有个崔清,还是个女子。王爷所言甚是,时至今日,崔氏再无好儿郎。”
他话音未甫,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谁说崔氏无好郎!”
场上霎时一肃。
众人循声望去,见金吾卫中步出一人。
是个少年人,身材挺拔,眉浓眼亮。一张生面孔,但五官轮廓竟带出些张彤衷的影子。
众目之下,他抱拳跪地,朗声道:“臣金吾卫弩手、武惠伯崔誉外孙张霁,冒犯天颜,愿请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