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霁。
已故镇北大将军崔誉外孙,如今细柳营主帅崔清表弟,也是国子博士张彤衷的儿子。
这名号在京城本该当当作响,但张霁选入金吾卫时,一没改名换姓,二没改头换面,却没有一个人识得他,也没有一个人将他与“这个”张霁对上号。
他已经离去太久了。
三年已足以将一个人的痕迹在世间彻底抹煞,遑论整整十年。
张彤衷望向场中,不由双臂撑案,身体微微前倾。但自始至终,那少年人未向他这边分过一个目光。
御座之上,皇帝见四座哗然,便瞧向皇后。皇后倾身附耳说:“是国子张博士家中十三郎。陛下忘了,张博士与崔夫人和离后,夫人便携子出走。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妾也有所耳闻。”
皇帝颔首笑道:“原来是张卿的儿郎,是叫张霁?”
张彤衷刚要起身回奏,张霁已拱手道:“陛下圣听。臣在外祖家长大,跟外祖母姓。张者,改弦更张;霁者,云销雨霁,正是微臣之名。”
他对张彤衷似乎颇有怨怼,实在有悖父子纲常。但当今之际,绝非追究之时。皇帝便避而不谈,只道:“请张十三郎试弓。”
黄参走上前去,将托盘奉至张霁面前。
张霁没有拿那枚玉戒,也没有赤手。他探手入衣襟,从怀中掏出一枚铁扳指。
勒痕错综,花纹模糊,斑斑锈迹如血迹。
张霁戴上扳指,跨开步子,抬臂对日引弓。
场上肃静,响起一道极轻的吱呀声。
盛夏太阳大,一片茫茫白光中,张霁有节奏地呼吸,将那张朱红大弓缓缓拉开。
他左臂绷直,右臂肌肉鼓动,左膝微屈,将身体与弓弦一并打开。众人屏气凝神,只听天外“嗖”一声风响,隐约划破一声雁唳。再看场上,落日弓弦微颤,弦上已空。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林边观者策马到场中,将一只大雁奉上。
雁背刺一支羽箭,正是张霁引弓所发。
众人尚未回神,皇帝已在高台上立起,拊掌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便将此弓赐予张郎,愿你勤勉武事,勿负朕望!”
张霁脸上既无骄矜,也无惊喜,只依礼叩首谢恩。
此箭一出挽回天家颜面,全场皆是洋洋喜气。独张彤衷脸色发白,全无自豪之意。
这时,张霁突然转头看他,目光冰冷,刺得张彤衷浑身一震。
在那一瞬,他久别重逢的儿子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也是朱衣、持弓、长身而立,甚至也是在上林猎场、风头大盛之时。那个少年人最后出场,在同样的万众瞩目之下,拉满一把家传铁弓。
也是十三郎。戴的也是这枚扳指。
张彤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儿子在看他。
是崔如忌在看他。
他连忙眨眼,再看过去时,张霁已然重新列队,好像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
台下,秦灼放下杯盏。
落日弓落入此人之手,要拿回来恐怕困难。
他似想到什么,远远一望,秦温吉坐处已空无一人。
倘若温吉想要趁狩猎时争弓……
秦灼深吸一口气,还未仔细思量,已听得三声鼓动。
时辰已到,林边大旗竖起,皇帝举觞宣布开场。
虞山铭已上马更衣,向长乐处望过来,长乐也掌着扇对他含笑颔首,一扭头,见秦灼已更换一身大红锦狐嵌箭衣,身负轻弓羽箭,不免奇道:“甘郎也要下场?”
秦灼笑道:“技艺不精,想跟着讨教。”
长乐似是信了他的话,徐徐摇扇道:“上进是好的。”又拿扇面打了下祝蓬莱的手,说:“比这个强。”
祝蓬莱正摆了只小碟剥松子,仍不以为意,松仁咬在齿间,咯吱咯吱地响。
***
林中鸟兽奔走,人影纷乱。秦灼一时没寻到秦温吉,便不远不近地跟着张霁。他正按马徐行,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一声:“张霁!”
一个青衣少年从他身边策马而过,微微收缰,喘着气说:“我大哥说金吾卫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张霁,竟真的是你。”
张霁隔着一段距离上下打量他,“敢问尊兄是?”
“金吾卫旅帅杜宇。”青衣少年问,“你不记得我了?”
张霁面含戒备,轻轻摇头。
那青衣少年急声说:“杜筠,光禄大夫杜公璞公家的二郎,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一块办的抓周。小时候常在一处,给老师的敬师茶都是一起献的——你连这些都忘了?”
张霁似在思索,皱紧眉心,问道:“老师?”
“右相青公。”杜筠瞧他满面茫然,心下大乱,“你连老师都不记得……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脑子竟也坏了。”
二人相对无言,杜筠有些无措,草草揖手后拨马要走。忽然听人叫他:“杜傲节。”
杜筠闻声回头,见张霁坐在马上含笑看他,这才晓得自己受了诓骗,马鞭指了人半天,两人相望着,一起放声大笑。
杜筠眼睛瞧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驱马上前,说:“你竟知道我的表字。”
“你的什么我不知道。”张霁看向他,“你今年就要科考,怎么有空来这边?”
“幸亏我今日来。”杜筠见他没有持落日,而是握着一张铁弓,有些感叹:“你既不用,何不将弓还给她。”
张霁笑道:“我现在给她,是要她的命。”
秦灼听他语及秦温吉,驱马后退几步,隐在山石之后。
张霁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觉得南秦郡君没有野心吗?她的野心全写在眼睛里。陛下不处置她,是她身困笼中,纵有爪牙也无法施展。何况在陛下眼中,她不过一介女流。我清姊征战四方尚受如此冷待,遑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这点野心,陛下压根看不到眼里,但她若锋芒太过,陛下难免不会想,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轻声叹道:“过刚易折,不是好事。”
山林间簌簌作响,秦灼也没有留意,正听杜筠揶揄道:“十三郎刚才大出风头,反说别人?”
“不是好事,但做得对极。这弓要还,只是不到时候。”
忽而一阵鸟群飞过,二人交谈声有些模糊。秦灼稍放马缰,前行几步,骤然听得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同时张霁不知对谁急声大叫道:“矮身!”
一切不过瞬息,秦灼尚未回神已被人扑下马背。一道飓风摧树走石,几乎是与他擦身而过。天翻地转间,他被人搂着滚下坡去,中途撞折几截树木,这才堪堪从坡底停住。
那人压在他身上,一只膝盖顶在他腿间,停下来后没有看秦灼,也没有着急起身,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抬头望向坡上。
气息是热的、举动是热的,言语是冷的、手是冷的。
阮道生。
秦灼见是他,也没有用劲挣动,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
重重林木间,腾空跃出一头斑斓花豹。
杜筠闻声矮身的同时,张霁竟未勒马,铁弓擎三支羽箭,直向那豹子奔去。
杜筠厉声叫道:“你不要命了!”
但他从小作文人培养,只略通骑射,并不精通武艺,情急之下将平日所佩的礼剑拔出,咬牙向那花豹掷去,竟正中那畜生后颈。
张霁趁机纵身,一阵红风卷过,三箭已贯豹耳。
那豹怒声嘶吼,似要发狂,张霁却分毫不惧,仍策马迎上。
一人一豹相距不过丈余,花豹已大张血口凌空跃起,杜筠目眦欲裂,高声喊道:“张霁!!”
正是此时。
张霁骤然拉紧缰绳,□□白马前蹄腾空,贴近地面斜斜刺出!
待他重新挽缰拨马,那头花豹已撞在他身后乱石间,后颈上仍插着杜筠的剑,活活开了个瓢。
杜筠快步赶上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问:“这好好的猎场,哪来的豹子?”
张霁站起身,蹬住豹皮拔剑出来,拿袖子一擦血递还杜筠,说:“等我的。进京前会它一遭,阎王跟前走一遍,射瞎它一只眼。”
他衣襟松散,露颈上几道狰狞旧伤疤。杜筠装没看见,往前一瞧,这豹子果然是个半瞎,又问道:“这豹子和你心有灵犀,专门今天等着来咬死你?”
张霁避而不答,踩着豹头直起身,语气有些阴森:“好畜生。”
“张霁。”杜筠在身后叫他。
他转头,略带阴鸷的表情凝在脸上。
他已不是杜筠熟识的张霁了。
杜筠久久凝视他,对他抬起手。
那只手落在他肩上。
杜筠望着他双眼,颤声说:“这些年,你受苦了。”
***
那二人拖着豹子走远,山坡下,秦灼躺在地上,有些懒洋洋道:“人走了,能否劳烦尊驾从我身上起来?”
阮道生低头看他,眼睛依旧黑沉,看得秦灼呼吸一静。下一刻,他已左臂支在秦灼身侧,撑住身体缓缓移到一旁。
秦灼敏锐问道:“你受伤了?”
阮道生点点头,说:“右臂脱臼。”
他左手仍能自由活动,三两下将衣衫解开,将右臂连大半身子赤出来。秦灼一瞧,又岂是脱臼那么简单。
肋下青紫,手臂上破开几个口子,鲜血汩汩,十分骇人。
阮道生左手避开伤口,顺着右臂轻轻捏了几下,最后握住右肩,手腕一转一提,“咔嗒”一声后,手臂被重新接好。
秦灼这才看见他左手上的血口,突然想起滚下坡时,这人将手垫在自己脑后。
扑他下马躲避花豹,是救命。但手掩在自己脑后防止磕碰,是“保护”。
何至于此。
秦灼颇有些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从前还能轻易问候几句关切之语,如今却莫名张不开口。他看着阮道生活动左手,突然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神色有些苦恼,语气也惘然:“阮郎,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阮道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将衣衫几下系好,撑膝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
秦灼有些怔然,也搭上他左手借力站起。二人手掌相握,秦灼手心沾了一层鲜红,他低头看着手指,不明所以地问:“你总是这样救人吗?不计前嫌,奋不顾身?”
“我没怎么救过人。”阮道生淡淡看他,“你是第一个。”
“挺后悔吧。”秦灼说。
阮道生微蹙眉头,仍没有回答。
秦灼不理会他的态度,摸了摸下巴,问:“你说,是谁想杀这张十三郎?知道他回了京,还专门搞了这畜生来等着。猎场遇袭,天时地利。”
阮道生说:“张彤衷不只这一个儿子。”
与崔夫人和离后,张彤衷又续娶聂氏,这位聂夫人还是永王侧妃的族妹。但张霁活着一日,长房长孙的位置只有一个人。
秦灼点点头,“你对张十三还挺上心。”
阮道生眉心褶皱淡淡,转头看他。
“你在这里等了一会。”秦灼抬头沿坡上望,见一匹黑马停在山坳隐蔽处,正与他骑的那匹蹭耳朵,“你在跟踪谁?张十三郎?杜二郎也在……总不会是我吧。”
阮道生看了他一眼,手按了会伤口,说:“你过界了。”
秦灼脸白了一下,他少有的恼羞成怒,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便听阮道生说:“和我走得近,会害死你。”
他这一语出,秦灼的怒气似乎泯灭。他歪着头打量阮道生,这么看了半晌,眼睫斩动一下,轻轻笑了起来。他搭上阮道生肩膀,阮道生并没有避开。
秦灼笑着说:“阮郎,你搞错了。”
“初见是你先救我,当夜遇险我却见死不救;后来公主府中遇着,我还动了灭你口的念头;再往后,小筑同住,也是我怕死,拿捏着你和我一块。你入京以来的险境,十之有七都要拜我所赐,今日不管想见什么人,也是因为我搅乱了计划。和我走得近,才会害死你。但我阴魂不散啊。”秦灼笑得十分快意,“阮郎,有人叫我踩着,我才能活得更好。”
“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救了我。”
秦灼直起身,将阮道生肩上碎叶拂开,惋惜道:“后悔吧。”
“后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