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这几日得了风寒,天擦黑便睡下,却一直不得踏实。刚浅眠一会,就被一阵大力擂门声惊醒。
李寒汗泪涔涔地闯进来。
他从未见过李寒如此狼狈模样,心中大骇,还没问出口,便听李寒冷静道:“张霁杀了张彤衷。”
《冯蛮儿》的终章,大仇得报。
杜筠心中隐隐有此揣测,却不料张霁真敢下手,忙问道:“怎么这么突然?他早就谋划好的?你怎么知道的?他人呢?”
“人已经押去台狱,万寿楼甲号厢房,官兵已经把地方围了。”李寒气喘吁吁,冲到堂中遍找卷宗,“并州案与建安侯有关,卞秀京屠尽并州要搜找的很可能就是他!”
“什么时候了!案子放一放,先商量张霁的事要紧!”
“张佚云是弑父!”李寒断喝一声,“子弑父如臣弑君,这是大逆!有君臣父子的纲常在,当今天子会宽宥他吗?不论如何张佚云都难逃一死!但如果背后有隐情,说不定还有转圜。”
“当务之急就是理清并州案,这样才有可能把张十三救出来。”李寒席地坐下,推手把案卷滚开,平复气息说,“傲节,我们不能乱。”
杜筠抬袖遮了会脸,把袖子放下时神色已然镇定,问:“怎么说?”
“崔如忌从并州救走建安侯,转而去邺州投奔张彤衷,张彤衷却杀了他二人向卞秀京邀功。就这样,崔如忌变成了出卖并州的奸细,崔氏因此被打压至今。”
“建安侯?”杜筠皱眉,“并州案和建安侯有什么关系?”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猜想,卞秀京屠城很可能是在找什么人。”
杜筠倒吸口冷气,“你是说……”
“只是推测。但建安侯公子檀干系天子登基一事,陛下又对卞秀京多番包庇……”李寒不再说下去,“知情人太少,我要去并州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京中拜托你与老师,无论如何要拖延时日,等我回来再审张霁一案!”
杜筠急声道:“时过境迁这么多年,就算去了并州,你能查出什么来?”
“不查只能束手就擒,去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在京中推导的再缜密,也只是猜测,要定案,必须有凿凿铁证。”李寒把案卷又过了一遍,卷起来交在杜筠手中,“兵贵神速,我去找老师拿令牌出城,今夜就动身。为免招致追杀,我的行踪不要外传。但凡事有万一,我若有不测……”
“渡白!”
“我若有不测,一定要找到我的遗体。”李寒握紧他的手,“我会把知道的一切用尸身告诉你。”
杜筠还要再言,李寒出口打断:“并州案何去何从,张佚云是生是死,全寄托在你我二人身上。”
杜筠别过头抹了把脸,把卷宗卷好交给他,“无论如何,以自己为重。”
李寒刚要接过,杜筠手却往回一撤,“平安回来。活着。”
李寒深深望他一眼,伸手握住卷宗,沉声说:“定不辱命。”
***
张霁弑父案一出,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天地君亲师,此为五伦。以子弑父已犯大逆,无论其父如何,张霁身为人子都不应行此恶举。百官群情激昂,一致奏请将张霁斩首示众。而杜筠却逆流而上,奏陈此事背后或有隐情。
谁料皇帝听闻崔如忌之死或与并州案有关,竟大发雷霆,直接下令斩首。还是崔清当堂问道:“既然崔如忌有蒙冤之疑,陛下为何不下旨彻查?”
崔清身为细柳营主帅,在军中颇有威望,皇帝多少顾忌她几分,压抑怒意问道:“崔将军是要包庇张犯吗?”
“不知陛下口中张犯,是国子博士张彤衷,还是崔家十三郎张霁。”崔清跪在阶下摘下官帽,“崔如忌污名而死,若有冤屈不能洗雪,臣上愧祖宗,下愧叔父,身为不孝,不敢立于朝堂。”
“请陛下允臣解甲归田。”
拥兵要挟!
这是皇帝最忌惮的事,而崔清为了彻查崔如忌案、维护张霁,竟不惜批此逆鳞。
并州案一牵扯进来,张霁案便有了新的风向,至少不是那么众口一词地立即斩首了。皇帝怒不可遏之际,还是右相青不悔决定使天平真正倾斜。
青不悔道:“张霁弑父虽未伦常不容,但并州一案更是惨烈惊天。望陛下缓置小节,着重大局。”
皇帝看他片刻,冷笑道:“大局,朕怎么瞧右相的大局是包庇学生?”
青不悔默然良久,叩首道:“陛下若如此料想,臣无话可说。”
这是皇帝第一次与青不悔发生正面冲突,也是第一次直批青不悔结党营私。但朝堂之争后,张霁的案子还是延缓下来。
杜筠心有惴惴,只盼李寒能带着证据回来。但巨大的恐惧又将他包拢起来。
如果卞秀京背后是天子授意,要怎么办?
京中人心惶惶,朝上更是风雨欲来,连禁卫都受到波及。但曹青檀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不在乎,只等候那十日之期,十日之后,他再度乘夜色进了那间成衣铺子。
迎接他的还是一室黑暗,一群带刀刺客簇拥下的斗篷人。
曹青檀拔出玉龙刀,问:“我女儿呢?”
斗篷人含笑道:“还要请司阶移步。”
他拍了拍手,便有一条黑布将曹青檀的眼睛蒙上。曹青檀握刀的手一紧,没有反抗。
一片漆黑里,他似乎被人领入轿子,世界摇晃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落轿,布条解开,曹青檀被送去一座临水亭子。
亭中只点一盏昏灯,由一扇屏风横隔,女子身形被灯光投在屏风上,影影绰绰。
曹青檀腿本就跛,如今脚步更是踉跄起来,颤声叫一句:“阿苹。”
亭中穿来一声细细的哽咽:“爹爹。”
这一声似乎打断了曹青檀浑身骨头,他当即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往亭里闯。斗篷人立在阶下,擦肩时提醒道:“你们只能隔着屏风见面。”
他顿了顿,说:“不然不会有下一次,这辈子不会有。”
曹青檀呼吸剧烈起伏,双目难得将恨意彻底赤裸出来。他撑刀掉头,斗篷人却对他欠了欠身,就这么走了。
曹青檀明白这些人的手段,也没有轻举妄动,在屏风外跪坐下,连声战栗道:“阿苹,好孩子,你受苦了……是爹、是爹没用,是爹对不住你……”
曹苹当即痛哭起来,连声哀求道:“爹爹,你带我走,你救救我、你带我走!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每天都监视我,不叫我见人、不叫我吃饱,还要打我!”
曹青檀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断续道:“丫头,我的孩子……爹想办法,爹想办法!”
女孩哀声道:“爹爹,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他们到底要你做什么事?你答应他们好不好,你答应他们,不然……不然他们就要剜掉我一只眼睛、切掉我一根手指……爹爹,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曹青檀突然声嘶力竭,扑到栏杆边对斗篷人怒吼道:“有什么你们冲我来,全都冲我来!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再没人知道这件事了,你们放了我女儿,杀了我吧!”
斗篷人冷漠地瞧他,叹息道:“司阶,若放在从前,的确可以一命换一命。但现在不成了。”
“我要你把他交出来。”
曹青檀死死扳住栏杆,目中怒火如同实质。
斗篷人看在眼中不由惊叹:“八年不立寸功,我以为司阶的心早就冷了。不过一个带了两年的毛头小子,听说你还不怎么待见他,而这位……”
他指了指亭中,“可是司阶的亲生骨肉。为了个外人,何必呢。”
曹青檀浑身颤抖,骤然身躯一弹,手中长刀一振、寒芒一闪,刀风已割过斗篷人衣襟。那人连后退两步,曹青檀虽腿脚不便,但身法依旧灵活,刀尖已直刺那人喉下。
“不愧是飞燕将军,这么多年,依旧宝刀未老。”
刀悬颈边,斗篷人依旧从容道:“司阶杀我无妨,但我一死,令嫒只怕要为我陪葬。”
他瞧了瞧亭中,补充道:“司阶也不必动挟持我来换令嫒的念头。我命贱,主上不会顾惜,但令嫒在司阶这里只怕重如千金吧。”
手指夹住刀尖,将刀锋轻轻移开。
“我劝司阶,慎重。”
曹青檀手臂剧烈颤动着,刀光照在他眼里,似乎有浊浪翻涌。
终于,他肩膀一松,刀刃刺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微微摇晃。
斗篷人抬了抬手,黑布又遮住曹青檀的视线。有水迹从上面洇染,如同血迹。曹青檀像代女儿剜了眼睛。
***
等轿子送了曹青檀回去,屏风后曹苹便轻轻起身。斗篷人扬了扬手,当即有两名黑衣人领她下去。
曹苹住处是一间偏阁,屋里十分整洁,甚至有些冰冷,压根没有妆奁、珠饰之类的女孩物什,案上只摆着一面干净铜镜。
她从镜前坐下,抬手将脸擦干,突然听见一阵风声,窗户忽地被吹开。
曹苹心下一惊,忙起身去瞧,见窗外无人,便关窗转过身。
她骇了一跳。
屋里竟然站了个人。
一身黑衣,又高又瘦,腰间挎一把环首长刀。
那人低声问:“曹苹?”
像怕她叫出声来,迅速补了一句:“我是你父亲的徒弟。”
谁知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曹苹当即要大声叫人。阮道生身形一动,在她叫出声前一手切在她颈后,将人缓缓放倒。
阮道生把她接在臂弯,微微蹙眉。
她的反应不对。
得知自己是曹青檀的徒弟,为什么不问缘由,先要叫人?
阮道生眉心皱了片刻,卷起她右臂袖子,目光一闪。
他突然将她扶坐起来,双手按在她额上,徐徐往下刮过,至双颧时一顿,又缓缓摩过她上下颌骨,不可置信般又摸了一遍。
摸骨来看,这女子的年龄应当在二十岁上下,误差不超过半岁。但曹苹是元和元年生人,今年应当只有十六岁。
这不是曹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