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道生将女子放倒在地,心跳骤然加快。
他一路跟随,但这一行人极其警觉,他没法跟的太近。曹青檀被领到亭中见面,说的话也听不真切,但瞧那斗篷人并没有要把曹苹交还的意思。他便自行潜伏来见曹苹,却不料人已经被换了。
真正的曹苹究竟在哪里?
突然,门在外叩了两叩。
阮道生抬头打量,目光一定,翻身跃上屋梁。
进来的是个侍女,见室内无灯,轻轻喊了声:“姐姐?”
没有得到应答,她将手中物什放下,小步踱入室内,不久便爆发一声尖叫,忙从地上将“曹苹”揽起,掐着人中把人晃醒。
“曹苹”醒转过来,喘息道:“计划暴露了,阮道生已知道曹苹不在我们手上,只怕今夜就要告知曹青檀!请示主上,对他当即截杀!曹青檀若是知道就完了!”
两人冲出门去,片刻后宅内便响起跑动声,人影纷纷从窗上划过,和草木交叠,瞧着很像野兽奔跑。
阮道生弓身贴在梁后,呼吸发沉。
曹苹并不在他们手里。
但看样子,曹青檀以为女儿被他们挟持着。
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等外面的人渐渐远离了房间,阮道生便翻窗而出,攀到檐下借树木隐身。他听到不远处一阵踱步声,隔着半个园子,见是那斗篷人立在树下,对下属嘱咐道:“万不得已,除掉曹青檀。”
那下属犹疑道:“但曹青檀刀法一绝……”
这时,另一名黑衣人上前,声音有些模糊:“……递过信来,交其处置。”
“曹青檀与其相熟,提防也会少些。”斗篷人沉吟片刻,“准许,当即行动。”
阮道生轻轻呼吸一下。
他先前的猜测再次浮现心头。
时至今夜,不死不休。
阮道生心中再紧,行动也没有乱了手脚,等人逐渐分散,当即翻出宅子,身形被夜色淹没。
***
阮道生快马回京,直奔曹青檀京中宅第。马蹄如飞时,他突然拧手勒缰。
静夜里,酒肆灯火通明。
二娘子回来了。
他轻轻吁一口气,一振缰绳,调转方向,直奔酒肆而来。
酒肆由二娘子经营多年,布置格局十分整洁,一走近门前,便有扑鼻酒香迎面。阮道生放缓脚步,一手按刀,一手推开门。
门后没有食客,他们常坐的那张桌边,正背身坐着个红衣短打的女孩。
她像在打理头发,阮道生往前再走几步,发现她正在拆散双螺发髻。
二娘子头也没回,笑盈盈道:“我就知道,我与哥哥有缘。”
阮道生心中大石落地。
他留的伤口自己清楚,正伤在右腕,那天他帮二娘子接瓦罐,沿手臂一握就摸了出来。而曹青檀又言及她背上伤口,应当是开背所致。
她不只是影子,还是专门负责暗杀的“青泥”。
但这妮子应当也早发觉行事败露。当夜他跟踪曹青檀到成衣铺子,折返回去找二娘子,酒肆已经关门打烊。他怕打草惊蛇,也没有立即告知曹青檀。
直到今夜,酒肆再度开张。
阮道生并没有说“真的是你”之类的话,只淡淡讲道:“影子已经开始分崩了。”
二娘子手没有停,将发髻顶一枚银簪拔下,青丝如蛇般抽绕下来。她笑道:“哥哥好聪明。”
“影子建立之初,意在拱卫公子檀建安侯兄弟。公子檀虽下落不明,但据说建安侯已经被上峰寻得。可李寒最近查明,元和八年建安侯已死。”
阮道生沉声问:“这么些年,我们护卫的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你的主子,是什么人。”
“什么人,有区别吗?”二娘子从发髻里拆卸下什么,轻轻按在桌上,回首对阮道生嫣然笑道,“咱们的命可捏在人家手里呢。”
阮道生盯着她动作,目光一炽。
她从一边发髻里拆下一只卍字短刃。
这两年金吾卫对大小商铺都进行搜查,一直没找到可疑兵器。原来她把东西藏在这里。
二娘子一侧乌云披落,继续去拆另一边发髻,道:“我以为哥哥这样潇洒行事,敢一个人和整个影子叫板,是已经解了观音手之毒。谁料竟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朝生夕死的痴虫。”
那日刺杀李寒时阮道生追击她差点得手,却因毒发险被反杀。说到这里,二娘子有些不明白,“背离影子,别说彻底解毒,你连每月缓解的药丸都拿不到。宁受如此噬骨之痛,只是为了并州的陈年旧案?”
“你不是并州人。”阮道生说,“你不明白。”
“并州人都是疯子。”二娘子满头青丝泻了一身,另一只短刃也立在案上,她看向阮道生,“我的确不明白。”
她将两把短刃一抛,落在掌心握紧,站起身来,“影子的死令哥哥知道,不成功便成仁。我今日的任务是诛杀曹青檀,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哥哥可以放弃刺杀韩天理而叛逃,我没这么大的魄力。”她轻快一笑,声如银铃,“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去杀人啦,请哥哥让道。”
阮道生身形不动,从腰间抽出了刀。
二娘子哈哈一笑,将两手短刃倒握,身形骤动,迅如鬼影。阮道生跃身一闪,兵刃未接,已闻“当”地一声。
一枚飞刀正割过他咽喉的残影,钉在身后柱上。
二娘子双唇噙刀,吐口要再掷,阮道生已快刀前逼,直向她胸口砍去。
两把短刃相抗,难以挣扎的臂力下压里,阮道生气息压抑,低声问:“曹苹在哪里?”
二娘子气息微乱,却仍微笑道:“哥哥对曹爷真是情深义重。”
阮道生定定看她,“你不也是吗。”
持短刃的手轻轻一抖。
“你把刺杀曹青檀的任务揽过来,就是想保他一命。”阮道生说,“你在这里等我而不是去找曹青檀,是你有话告诉我。”
“你不敢去见曹青檀,说明你愧对他。但你还要见我,那这件事至关重要。”
阮道生手臂一压,环首刀口迸出“咔啷”响声。
“你知道曹苹的下落。这件事,你对曹青檀有愧。”
二娘子睁眼看他许久,喟叹道:“你太可怕了。”
阮道生问:“还打吗?”
二娘子喝道:“打!”
她当即下腰后撤,步滑如飞鱼,整个人一枚红梭般投掷出去。
几乎是同时,阮道生俯身前冲,他的奔跑姿势不像人而像狼,是一种撕咬扑杀的姿态。二娘子双刃如风,迎头要把他开膛破肚。
但阮道生的刀太快了。
它不够沉重,也不够锋利,更别说什么削铁如泥。
但它快得异乎寻常。
寒芒与寒芒相撞,巨大刺耳的划刻声里,二娘子左肩鲜血飞溅。她没有气馁,反而神气起来,眼里带了点亮,轻声说:“是,我本该知道她的下落。”
“当年十二名金吾卫奉命援助卞秀京,诛杀罗正泽,曹青檀也在内。后来这些人被相继灭口,曹青檀心中生疑、多番调查,最后得知并州案真相,有了为并州洗雪之心。”二娘子说,“这时候,有人——我们叫他‘白龙’,‘白龙’找到影子的上峰,开始做了第一笔交易。”
“他要我们想尽办法,让曹青檀永远闭嘴。”
“白龙”想要并州案真相永远不见天日。那他应该就是并州案真正的操纵之人。
很有可能就是卞秀京。
阮道生心中有计较,只说:“所以你们要拿他的女儿。”
“曹青檀武艺高强,诛杀他的代价太大,他的女儿曹苹是他唯一的软肋。上巳节人多混乱,曹苹很容易被我们找到,‘白龙’将她扣下,引曹青檀前去谈判。在这里,我做了一点手脚。”
二娘子微微侧过脸,“我初入影子时,被一个影卫搭救过,他对我恩重如山。他得知我们拿住曹青檀的女儿,对我做了一个请求。”
“他希望我能把曹苹交给他。”
阮道生问:“你就这样把曹苹交给他,‘白龙’不会追究你吗?”
“不会,曹苹已经交给‘白龙’,人走丢了是他自己的事。”二娘子说,“我趁人没有察觉,将曹苹窃出来,转交给了我这位恩人。”
阮道生看她,“你的恩人是谁?”
二娘子重新操刃起身,向他飞劈下来。
她不会说。
桌案应声而裂,阮道生横刀一抹,火花迸溅时二人又撤开一段距离。阮道生换了个问题:“他把曹苹怎么了?”
“卖了。”二娘子冲他笑了笑,笑得很难看,“我后来才知道,他拿到曹苹的当天就把她卖了,卖到了南边,路子非常隐晦,没有半点消息。”
阮道生声音有一丝波动,“她当年才八岁。”
二娘子含笑道:“谁不是七八岁就被卖了呢。”
她调整呼吸,继续说道:“‘白龙’发现曹苹失踪,异常恐慌,这意味着他没有了制衡曹青檀的筹码。曹青檀甚至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将他当即举发。他本以为曹苹跑回家去,但看曹青檀的表现,并不像发觉女儿已经不在‘白龙’手里。于是‘白龙’想了个主意。”
“谎称曹苹在手,依然可以挟制曹青檀。”
二娘子声音似乎有些不忍,“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在‘白龙’拿女儿做要挟的境况下,曹青檀亲手打断了自己一条腿,从此转任文职,不再过问任何事。”
阮道生脑子嗡地一声。
居然是诈。
曹青檀多年来为了女儿守口如瓶、生不如死,而曹苹居然早就被卖了。甚至卖她的竟是另一个人、另一股势力。
二娘子的恩人、这个影卫。
第三方。
但这个第三方为什么要变卖曹苹?他和曹青檀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阮道生后撤一步看向二娘子,二娘子身上已遍布伤口,鲜血淋漓。
她依旧不会说。
阮道生突然问:“那我师父呢?”
“你拿走曹苹后躲避不及,乔装混在被变卖的女子里,是他捣了窝点把你捞出来。你让他没了女儿,他却救了你。”阮道生说,“你真能问心无愧?”
“曹爷。”二娘子一愣,哈哈笑道,“曹爷待我是真的好,只可惜……太晚了。”
二娘子冲他微微一笑,“哥哥,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敢回头的。”
鲜血溅在她唇上,被汗水洇开像点了胭脂。二娘子环视四周,桌倾案裂、满地狼藉,又瞧瞧自己,的确是一番殊死搏斗的样子,她这才满意般将一双短刃掼在地上,舒了口气:“差不多了,不打了。”
“恩公救了我,我听他的差遣。曹爷待我好,我这条命报给他,就当给他姑娘抵命吧。”
二娘子将衣衫整理好,又抬手将头发拂到肩后,碎发也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秋水般明眸善睐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光华轻焕,是她柔声道:“会有人帮我收尸,我想好看一些。”
阮道生点头,“好。”
二娘子也笑道:“哥哥,多谢。”
影子中还有她牵挂的人,那她只能“被杀”,而不能“自杀”。
被杀是为了完成任务,自杀无异于背叛组织。
和叛徒有牵连的人,死无全尸。
阮道生走到她面前,手臂轻轻一振,结束了他最轻、最快、最完美的一刀。
轻如一只蝴蝶振翼,快如一枚流星疾逝。
完美得让人赞叹、让人落泪,唯独不会让人怨恨。
鲜血喷溅出来,花骨朵般一瓣一瓣在她颈上绽开。长刀回鞘时,脚边响起身躯仆地的声音。
阮道生没有帮她合上眼睛,她在等待什么人,她的双眼要那人亲手来合。
他静静看了一会,从柱上拔下一枚飞刀,快步走出酒肆。
那一刀不是了结,是成全。
阮道生把成全给她时就明白,自己的末日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