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六年七宝楼焚毁,真正的纵火者并非皇帝,而是文公。
虎符失窃、秦淑妃殁后,皇帝极其恐慌,对南秦展开新的围攻计划,并对在京秦人严加排查,意图一网打尽。红珠与文公相见太晚,文公得知内情时,已然置身长安,投进皇帝圈套。
文公意欲反杀出逃,但京城城防严峻,他兵力微薄、难以攻坚。何况还有数千南秦百姓身在长安。
当务之急,是保证全部百姓安全撤离。
但此时此刻,皇帝邀请他赴宴七宝楼的旨意已经下达。七宝楼很可能就是他的鸿门,皇帝想在宴席上毒杀他。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文公彻夜推算,最终放弃了鱼死网破的计划。他若带领灯山强攻城门,当即会被皇帝扣上谋反作乱的帽子,大梁铁蹄可以名正言顺的踏入南秦境内。只凭人力,也无法让戒备森严的禁卫打开城门。
所以文公选择了烧楼。
而且除了文公之外,没有人得知他的完整计划。
灯山只是接到命令,带领全部百姓乔装打扮做商贾行人于金光门前等候,待城门打开,当即护送百姓撤离长安。但城门因何打开,文公并没有交待。
龙灯已然制作完毕,只更替琉璃片用不了多大功夫。文公登楼时命人挪动龙灯,又撞翻蜡烛,龙灯燃,七宝楼焚,火焰连着满楼彩绶一起烧上金光门。火势愈演愈烈,禁卫不得不打开城门疏散交通、从京畿抬水龙前来灭火。
就是这时,南秦百姓趁乱出城。
待大火熄灭,秦人已退,楼已成灰。
秦灼手掌打开,冷汗黏腻里,躺着他从未示之于人的青石虎头扳指。他抚摸它,像抚摸父亲的手指。
文公并非没有过挣扎。
秦灼兄妹年幼,秦善野心勃勃,自己死后一双儿女会落入何等境地,文公预料得到。但他在作为人父之前,先是君父。百姓供养他多年,他必须保护在京秦人平安返乡、南秦上下免于战火。
是责任,是使命。不得不为,也心甘情愿。
为此,他只能舍弃秦灼。
他的独子,他的骨肉,他妻子的血脉,他最珍贵的遗物与传承。
扳指硌在掌中,冷得像粒血。秦灼将它缓慢推上拇指,就这么跨过年月与生死,握住父亲早该冰冷、却仍温暖的手。
文公还是临别前的样子。他摸了摸秦灼的脸,像看一个孩子,又拍了拍秦灼的肩,像对一个男人。最后,他将扳指摘下,套在秦灼指上,像把权柄交给下一任君王。
秦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半晌,文公松开牵他的手,轻轻笑道:“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向阿灼赔罪啦。”
……
秦灼有些了然,转头看向红珠,冷静地说:“姐姐,你并没有听他的话,对不对?就像你不准备听我的话一样。”
红珠泪下潸然。
那是她所度过最冷的冬天。文公也穿了件大衣裳,是甘夫人给他缝制的,已经穿得风毛微脱。他临窗坐着,将去七宝楼赴宴的礼服挂好,对她道:“城门一开,你们都跟着出去,不要留一个人。”
褚素绡问:“灯山呢?”
记忆里,文公沉默片刻,温和一笑:“到此为止吧。”
解散灯山。
这就是文公下达的最后命令。
灯山也是人,也是他的百姓。
但显而易见,灯山并没有遵从他的旨意,这也是灯山全体的第一次抗旨:他们继续潜伏长安,建立了以红珠为头领、小秦淮为本营的第二代灯山组织。
这也是为什么灯山誓死捍卫秦灼兄妹。
因为文公是为他们而死。
红珠看着秦灼的脸,目不转睛。许多人都说他生得像他阿娘,其实不是。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与当年的文公如出一辙。
“朝廷敢如此贸然行动,想必对我的身份有所察觉,我们得做好万全打算。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先按兵不动,鉴明一直替我在潮州安营,等秦人全部出城后,你拿我的手令和印鉴去潮州找他。”
秦灼从怀里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她,说:“后面的事,姐姐随机应变。这几日但凡有其他动向,我都会叫子元给姐姐传信。”
红珠低声问:“殿下,你不一起走?”
“温吉还在长安。”秦灼说,“我不能抛弃她两次。”
他看出红珠的欲言又止,温柔笑道:“姐姐,我并不是阿耶。如果你胆敢违逆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死得很惨烈。君无戏言。”
红珠知道他说到做到。泪水从她眼眶中竞跃而出。
秦灼看她一会,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泪,又扶住红珠双肩,两人缓缓靠近,像个拥抱。
他贴在红珠耳边,轻声道:“活着出去,等我活着回来。”
***
秦灼回去一路想事情,离小秦淮远了也不怕人跟,便在街上慢慢走。
时辰晚了,行人稀落,商铺却有不少还没打烊。秦灼抬头一瞧,一抹淡淡月辉下,无数灯笼已经高挑起来,却仍灰暗着。他见了灯才想起明天是七夕。
秦灼头顶正是一盏龙灯的架子,他站在巨大影子里,文公和另一个人的脸在脑中交错滑过。但他这时实在没力气去动别的什么心思。
公主府一切如旧,西厢房寂静无人。秦灼点亮烛台走到桌前,脚步微微一顿。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七七万寿楼明月阁,戌时一刻,静候秦郎。
落款是刘正英。
心中一块大石找着源头,秦灼深深吐息出来。
果然是他。
只是刘正英已在狱中,如何能脱身出狱?他虽得知自己身份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么突然举发自己?
这些以后在论,刘正英敢邀请他明日去赴鸿门,只怕明日就有人里应外合、歼灭城中秦人。
当务之急是把百姓送出去。
秦灼不敢耽搁,当即又出了门。陈子元铺子里没有亮灯,但秦灼知道他绝没有睡。
约定的叩门之数后,陈子元忙将他迎进来。铺子里坐着阿双,冯正康也守在里头。秦灼没有坐下,直截了当道:“去小秦淮。”
***
小秦淮,暗室里灯火昏昏。
虽说暗室,却是一座又深又阔的堂间。室内人头攒动,望去压压一片,约有几百之数。尽头摆着两把太师椅,红珠坐着其中一把,将左手的尊位空出来。
暗门打开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门后。
门后灯光照亮了秦灼的脸。
四下阒寂,他抬起脚步。
红珠当即起身退到一旁。随着她这一站,所有人都哗啦啦避到两侧,让出一条空路。
众目睽睽下,秦灼戴着虎头扳指走过来。
他从空着的太师椅里坐下,陈子元和冯正康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等他坐定,红珠才重新在一旁坐下,轻声说:“灯山线人俱在此处,一切听从殿下指示。”
秦灼点点头,问道:“百姓都通知到了吗?”
红珠答道:“全部通知到了,今夜整顿完毕,明日清早便能束装就道。”
“百姓共有多少人?”
“两千九百余,不到三千。”
“我们可以配合行动的共计多少人?”
“灯山上下三百五十九人,听凭殿下调遣。”
“好,刘正英明夜戌时三刻在万寿楼明月阁约我相见,应该同时会对秦人展开清扫。他要瓮中捉鳖,首先要把守的就是城门。京畿防守森严,他可能染指的只有负责徼巡的金吾卫和兼备查访之职的京兆府。金吾卫是长乐夫妇的势力范围,他动不了;而刘正英和京兆尹曾有私下往来,最有可能出动的只有京兆府。”
秦灼略作思索,叫道:“冯正康。”
冯正康走到堂前,抱拳道:“属下在。”
“长安共计城门十二座,今夜以你为统领,带六十人兵分数路,务必走一遍城门,把城防布置摸清。这几个月涝得厉害,京畿流民不减反增,哪个城门流民聚众最多也要查清,明日最好能挑一场暴动起来,把局势搅乱。”
“遵旨。”冯正康当即领命退下。
秦灼又道:“阿双。”
阿双出列拜倒,“请殿下吩咐。”
“你带五十人检点所有消息文书,尤其是向宫中传递的路子,不能携带的全部销毁,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秦灼想了想,“向宫中传递最后一次消息,宫中线人全部静默,明日之事不论成败,不许有任何动作。”
“妾遵旨。”
秦灼没有立刻叫人,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但他没有这么长的时间。片刻沉默后,他缓慢捻动扳指,终于再度开口:“陈子元。”
陈子元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倒。
“明日之事,我不能单独行动。我需要你和我一起留在长安完成计划,你接受吗?”
秦灼看向他,他的表情分明在问另一句话:你敢不敢陪我一起死。
陈子元朗声道:“属下荣幸之至。”
秦灼没说什么感动之语、慷慨之词,沉静道:“朝廷没有下达清扫秦人的公文,刘正英又选在七夕这种街市混乱的时候,说明他们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甚至根本没有向梁皇帝上奏,这很可能是他急于脱罪的狗急跳墙之举。他需要拿到铁证,才能从皇帝跟前板上钉钉。这同样说明,我们有很多空子可钻。”
“他和我相约在戌时一刻,我要你提前一个时辰就到场隐藏。到时候我会以摔杯为号,你便放一枚烟花,作为提示百姓准备出城的讯号。”
陈子元是在场唯一一个提出疑问的人,他问:“刘正英怎么会开城门?”
秦灼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这句话说得淡漠,再热的心肠都难免冰一下。但陈子元不顾这些,他似乎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揣测,立刻撑起身子,在众人面前问了第二个问题:“殿下,事成之后,你怎么脱身?”
秦灼看他一眼。
那一眼压得他膝盖微屈。
秦灼说:“你想探听主君的私隐吗?”
陈子元明白,秦灼不容许任何人在此时动摇军心。如果继续追问,秦灼很可能禁止他参与明日行动,划到“被保护”的圈子里,让他苟且偷生。
陈子元咬紧牙,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属下遵旨!”
“姐姐。”秦灼转过头,口气柔和下来,“明日以姐姐为总领,分配兵器、做好掩护。姐姐聪慧,比我经事只多不少,具体行动,由姐姐全权安排。”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我写了一封手书,姐姐务必同我的私印一起收好。众位效忠我父,秦善未必收留,姐姐还是先执此物去潮州与褚玉照会合,若有朝一日温吉出此囹圄,再谋他途。”
秦灼顿了顿,“京中认识姐姐的不在少数,明日出城千万当心。”
红珠起身拜道:“请殿下放心。”
“我还要向姐姐要一样东西。”
秦灼与红珠耳语片刻后,红珠当即道:“妾一会便给殿下取来。”
秦灼颔首,又重新坐正,看向众人,“诸君都有。”
“京中城门十二座,刘正英就算开也只会开一座。明日但见陈子元烟花,当即做好出城准备。之后哪座城门打开,也在哪处放一枚烟花,确保所有人知道位置。同时,要立刻鼓动暴民拖延时间,保证其他人赶来出城。待全部人员撤离之后,再放最后一支烟花,让我知道你们安全了。”
三枚烟花,一是预备,二是出城,三是报平安。
他把一切安排妥当,唯独没有商榷自己的退路。
蜡烛即将燃尽,那点残光淹在灯膏的凹槽里,只焕出淡淡金辉。秦灼振衣立起,灯光投在他身后,此时他成为照耀世间的唯一光亮。在南秦,散布这种光亮只有一位,父神大慈悲光明王。
秦灼沉声道:“明日之劫,皆因我而起。若生,我必生于诸君之后;若死,我必先诸君而死。我并非乞求诸君宽恕,但请诸君全力配合,信我一次!”
“谨遵殿下旨意!”
一室之内,众人跪声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