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好夜,玉露金风。
街上男女络绎,人流如织。丝丝缕缕的管弦声里,秦灼走向万寿楼,往楼下卖花摊子瞧了一眼。
摊子后立着乔装的陈子元,正劝一个男客:“我也瞧娘子戴芍药更好看,郎君既喜欢牡丹,不若买上两枝?”
秦灼走进门,陈子元刚做完买卖,收了两枝花钱。
秦灼根本不着急,款步登楼,慢悠悠往明月阁里去。阁子正临街,窗也开着,刘正英倚在窗边,半条手臂挎在窗外,目光扫到秦灼时似乎比了个手势。
他准备收网了。
接着,刘正英笑吟吟起身,对他抱拳,“甘郎——不,少公殿下好。”
秦灼很坦然地受了他这一礼,点点头说:“刘将军好,坐吧。”
他很会来反客为主这一套。
刘正英忍不住打量他。秦灼伴随长乐好穿素色,常是宽幅大袖,姿态雍容。今日却穿了一身大红箭衣,有他这张脸在又毫不喧宾夺主,反倒从艳色里衬出几分凌厉。
无二皮相,少年君主。怪道江南江北无数王公,纷纷在他榻上折腰。
刘正英目光滑过他的指节,骤然投向他的脸。秦灼仿若未觉,手掌打开做一个请。
青石虎头扳指,历代大公所持之物。他竟敢公然戴在手上。
秦灼也想了局。
刘正英带着笑,从他对面坐下。
阁子外丝竹声悠悠响起,乐人换了曲子唱。
刘正英给他满了杯酒,秦灼却连杯子都不抬。刘正英面带嘲色,说:“少公是怕我酒中下毒?”
秦灼手指拂过杯沿,将酒杯一转,伸臂打到刘正英面前,微笑道:“谨慎为上。”
刘正英扶住酒杯,“谨慎的人,不会单枪匹马赴鸿门。”
“我还道将军邀我是为了叙旧,不成想还真的另有图谋。”秦灼摊手,“你看,我的谨慎是不无道理的。”
刘正英用他的杯子吃尽了酒,亮了亮杯底,脸上不无讥讽。秦灼却恍若未觉,问:“我与将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好容易另谋生计,将军这口井水怎么偏要犯我这条河水呢?”
“是无冤无仇。”刘正英说,“但少公,我要死啦。你是我最后的一线生机。若能拿住你,我就是大功一件,你可是我的保命利器。”
他挥指把酒杯打回来,秦灼啪地捏在掌中,笑盈盈说:“损人利己,不好吧。”
“人不为己,地灭天诛。”刘正英自己又斟了一盏酒,“彼此彼此。”
“永王刻薄寡恩,你已经背叛了他。就算把我抖落出来,他这么个卸磨杀驴的主,会保你?”秦灼叹息道,“刘将军,你好天真。”
刘正英仰头吃酒,耸了耸肩,说:“无所谓,秦少公,为人走狗一辈子,时至今日我他妈还管这么多?就像淮南侯,爬到侯爵、风流快活又怎样,还不是死得像摊泥?就像你。”
秦灼转动扳指的手指一滞。
“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对吧,为了今天叫多少人操过,卧薪尝胆、生不如死啊。但我只这么轻轻一抬手。”
刘正英一挥手,将自己的酒杯打翻。
“殿下,前功尽弃了。”
酒杯骨碌碌的滚动声里,秦灼微微一笑,目光低敛。
疯狗。
他字字句句说要活,但实际却在规划死亡。
他把自己举发出来,不是为了利益,甚至能否保命也不重要。能拖一个是一个,刘正英乐得多一个人陪葬。
驱使他揭发自己的甚至不是求生欲,是报复欲,是恶。
对付这种人不能跳得太远,只能回到计划本身。
这个人本身。
街上灯会已兴,人声鼎沸。阁门外,女子歌喉婉转,秦灼一颗心却出奇地安静。
刘正英现在的目的已经不是保命,而是让秦灼、让南秦跟着一块死。或者说,他的目的变成“杀死秦灼”的这个计划本身。完成这个计划,已经成为他临死前的唯一使命,或者说,价值。
下位者拿捏上位者、实现上下易位,似乎是一种“反败为胜”的英雄之举。刘正英正是要通过杀死秦灼来证明他“成为英雄”的价值。
他不能容忍这个计划有分毫疏漏。这是他最大的破绽。
秦灼似乎很感慨,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叹道:“只是刘将军,你对我的了解似乎还不够。”
刘正英说:“愿闻其详。”
秦灼捻着酒杯,唇角含笑,“我同将军一样,是个鱼死网破之辈,亡命凶恶之徒。我敢今天只身赴约,将军就不怕我留有后手,杀你一马吗?”
刘正英看向他,哈哈笑道:“少公是讲你那些细作暗桩?整个京兆府的兵卫都在这儿,你那些虾兵蟹将就是插翅难逃。你还真指望他们能给你杀出一条生路?得,就算真有两分胜算,这件事闹大了,你们就是谋逆,陛下更能名正言顺出兵攻打南秦。”
秦灼脸色遽然一变,笑意一收,渐渐暗沉下来。刘正英看在眼里,志得意满,继续说:“秦少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赴约?不就是想要我一颗项上头吗?这有什么,我死了,你、你秦地百姓都要给我陪葬,如此风光,我也不算白活一场!”
秦灼静静听完,竟拊手为他鼓掌,赞叹道:“好精妙的盘算。”
他心悦诚服般站起,手举酒杯,声音终于柔和下来:“刘将军,我再敬你一盏酒。”
秦灼再次把自己的盏子递到他面前。
刘正英伸手,即将触到杯子时,秦灼手指一松。
酒杯碎裂声里,一枚烟花腾上夜空,将秦灼面孔映成宝像般的五色。他粲然一笑,声音和煦。
“还是去地下喝吧。”
话一落音,秦灼已拔匕首在手,骤然直劈刘正英面门。刘正英当即踢起桌案,秦灼一个闪身,巨大的破裂声擦着他的衣袂炸响。这一个停顿间,刘正英已拔出长刀,高挥而下向他当头砍来!
匕首抽作双剑,两条银龙横蹿出去,飞速架住刀刃,摩出两束金光。刘正英力能扛鼎,膂力惊人,秦灼绝对抗不过他。
那把刀更是卞秀京亲赐,精钢铸就,重三十斤,刘正英双臂猛然一压,秦灼一只膝盖已微微弯曲,两把剑刃斜打,整个人借力滑出刀下。
优势劣势太明显了。
刘正英占得上风,步步紧逼。秦灼便借阁子梁柱躲闪,刘正英刀风挥来,红影一旋而过,刀刃在柱上留下数寸刻痕。
秦灼似乎难以招架,不住退避,刘正英哈哈大笑:“秦文公一世英豪,没想到老子英雄儿混蛋,生了你这个蠢货!——想杀我?你这么个连妓女都不如的货色,一把刀都扛不下,杀得了我!”
“我怎么舍得杀你?”秦灼手臂一振,整个人和剑势一起飞刺出去,足尖点地,衣袍鼓荡间宛如朱鸟收翼。他幽幽一笑,仿佛低语:“我要你杀我啊。”
“你什么意思?”
刘正英刀刃一转,紧贴秦灼颈部挥来,却只差那么分毫之际。他怒火翻腾,大声喝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你有后手——秦人全作瓮中之鳖,能有什么后手!”
“你仔细想想,是瓮中吗?”秦灼剑锋打在刀上,“是瓮外吧。”
刘正英脑中轰地一响。
难道秦灼在城外也有安插的杀手?
刘正英肌肉虬结,怒喝一声旋刀一击。秦灼双脚点地,刘正英所有的猛攻之力全被他借了,完全像踩着石头登高。刘正英刀柄一抬,秦灼已借力一跃,在他挥刀劈砍之际凌空翻到他身后。
他声音幽森,像心魔在刘正英身体深处笑着。那魔鬼在他背后说:“刚才的烟花好看吗?”
“该进来的已经进来,该出去的也跟着出去了。”
他是以烟花为号!
刘正英出了一身冷汗,高声叫道:“不可能!京兆府业已戒严,今夜绝不可能有任何人出入城门!”
“的确没有其他人出城,但京兆府有兵卒出城巡逻,当中会不会夹杂一些生人?你说,月黑风高,会不会瞧不清?”秦灼微笑道,“将军,我奉劝你,行动之前,要清查好自己人。”
刘正英方寸大乱,向外高声叫道:“来人,来人!”
两名侍卫快步跑来,听刘正英急声喝道:“追击,当即出城追击,一个人不要放过!统统不要放过!”
秦灼眸中精光一闪,剑刃因兴奋微微战栗。
上套了。
刘正英征战多年,经验丰富,并不好骗。所以他从红珠那里借了点东西,那种毒无色无味,不会伤及性命,只会干扰思绪情绪、叫人暴躁易怒。他抹在拇指上,说话间抚在自己杯口。
这就是秦灼推给刘正英的第一杯酒。
他表现得怕酒中下毒,一副胆小之状。刘正英这种想把上位者踩在脚底的人,绝对会喝。
秦灼旋身躲避时,余光扫向天际,又一枚烟火自远处绽开。
第二枚,城门已开。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缠住刘正英,确保全部秦人能够安全出城。
还要再打一会。
但秦灼双臂已经微微颤抖了。
他比不过这些沙场血战过的将军,厮缠这许久已经力有不支,此时却仍带笑意,叹息道:“你拿命和我赌,想要我做陪葬。但我的生死,从一开始,就不在赌桌上。”
“想赢我,”秦灼声若呢喃,“你配吗。”
刘正英只觉心火交煎,怒不可遏地伸臂斩刀。
他盛怒之下虽有破绽,但这一刀的威力非同寻常,秦灼未能完全躲开,刀刃割过左臂,一道红雨泼溅,登时血流如注。
秦灼脸侧沾了血,脸苍白得像鬼,眼漆黑得吓人。他将溅在唇上的血迹慢慢舔掉,伤臂拖剑一步步往楼边后退,循循善诱道:“杀了我吧。我死了,你还是输。手下败将,好可怜啊。”
来啊。杀了我吧。
刘正英暴喝一声,跃身当头一击。两人手臂相抵,贴得极紧。
秦灼剑锋将刀架在颈边,声音已经有细微喘息,眼中却迸发出决胜的光芒。
长时间打斗会促进血液流动、诱使毒发。刘正英的瞳孔已经涣散了。
正是此时!
秦灼陡然旋身,双腿盘在刘正英腰间,竟将人拧到身下。几乎是同时,他借着两人相抵的力气,压在刘正英身上将他扑下楼来!
栏杆破裂,摊铺也被砸烂,骨肉撞击地面发出砰然重响。灯笼纷纷滚落,人群如鸟兽散,女人孩子的尖叫声大起。
秦灼从刘正英身上翻滚下来,虽叫人垫着,胸中仍血气翻涌,勉强撑剑起身。
谁他妈要跟刘正英同归于尽,这是他逃生的唯一时机。
他要活!
秦灼转头一看,楼下卖花摊子处空无一人,陈子元已不知踪迹。
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但他来不及思量,早就埋伏在周边的一支京兆府卫队已经将他团团围住,里外三层,如同一副捕兽圈套。
身边,刘正英也挣扎着爬起来,大声嘶吼道:“拿下,把他给我拿下!”
秦灼啐了口血在地上,拄着剑将身子撑起来。这时天际一亮,最后一枚烟花腾空绽放,银辉金光洒了他一身。秦灼抬起脸,渐渐笑出声来。
百姓已经全部撤离。
虽死无憾了。
秦灼攥紧剑柄,对刘正英勾起嘴角,对他缓慢、清晰地做了个嘴型:你、输、了。
刘正英瞳孔通红,暴怒之下的刀力非同小可,明显要废了秦灼。秦灼勉强招架一下,却被夹击众人一棍打在膝弯跪倒在地。
趁此时机,刘正英使了十分力气,双手举刀劈向他颈侧,要把他的头颅割下来!
但意料中血肉撕裂的剧痛并没有袭来。
刀风扫面之时,秦灼听到“当”地一声巨响。
是金石相撞的声音。
他睁开眼,见一道黑影嗡嗡斩在面前。从天而降,宛如神兵。
一柄环首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