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道生端起烛台,静静迫近秦灼。他在用目光检查秦灼的脸,专注地像常人看一件器物,但秦灼心里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阮道生不是常人。他对目标事物总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审视,但这种目光是秦灼第一次见他流露。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端倪,因为无人识破,阮道生也不怕公之于众。
他端详秦灼的同时,秦灼也在凝视他。
阮道生的面具做得很精妙,白日里望之毫无破绽,如今秦灼才明白,是不够近。
呼吸相闻的距离里,烛火在他指间跳跃,自下而上投在脸上一层柔和金辉。影子全往上方刮去,秦灼这才发现,他有很深的眼窝和很长的睫毛。眼睛的细节是无法伪饰的,眼尾略翘,眼黑如漆,眼白如冰,全神贯注视人时只叫人遍体生寒。
但如今,秦灼浑身都是热的。
阮道生微微抬起身,问道:“你要怎么弄?”
秦灼好奇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可以画好再贴,也可以贴好再画。”阮道生顿了顿,“画好贴,要先摸骨,但保存的时间更长一点。”
秦灼带了点笑意,“面具不是画的吧。”
阮道生静了片刻,说:“要修。”
秦灼点点头,道:“那就来个时间长的。”
阮道生将烛台放下,平静看着他说:“闭眼。”
秦灼依言合眼,下一刻,阮道生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先触上来的不是指腹,而是整个手掌。不知是他手太大还是秦灼脸太小,阮道生一只手就快把秦灼的脸包拢过来。他这么虚虚笼罩几下,大致有了数,便将手指重新覆上。
他的拇指按在秦灼头发缝下,像抚摸瓷器,又像挤压气泡,顺着额头两侧摩下来。用力不轻不重,秦灼可以感觉到,他摸的不是皮肉而是骨头。额骨、顶骨、眉骨、鼻骨、颧骨……
嘴唇。
嘴唇似乎没有骨头,但阮道生的手的确实实在在摸了好久。
他手指冰凉,摸骨头时压得重些,感觉还好。但落到皮肉便收了力道,又轻又缓地拂过,有痕迹般,或许太冷了,总有些发烫的错觉。秦灼心底有些异样,忍不住开口要问:“你……”
阮道生拇指正落在他唇珠上,他微微启唇,指头一下子滑到嘴唇内侧,被濡湿了。
秦灼猛地睁开眼睛,见阮道生缓缓搓捻手指,面色平静,说:“闭眼。”
这让他想起点别的事。
等阮道生手指再覆上来,秦灼突然打了个颤。阮道生松开他的那一瞬秦灼低声说:“别了。”他像竭尽全力地嘶喊,出口却只是轻轻一句,别了。
阮道生目光像手指一样收回去,点头道:“也差不多了。”
“我……”秦灼不能为道,也就是这一瞬他突然想起,今夜这样大的阵仗,阮道生应当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那半截蜡烛余光将尽,阮道生似乎倒了点蜡油出来。他手中本就有些鱼胶类的东西,蜡油非但没有凝固,反倒鲜血般流了一手。他娴熟地清理好手指,把液体倾倒在摊开的一张干净软巾上,又捏起一柄蝶状小刀,缓缓刮去一层浮沫。
灯火映在他脸侧,脸颊处有些不像肌肉的透亮。秦灼就这么领悟到,他真正面孔的颧骨应该很高。
阮道生活做得很严谨,将近收尾时从包袱里掏出一只小盒,递给他说:“上脸前先搽这个。”
秦灼问:“能保持的时间更久吗?”
阮道生顿了顿,说:“不会疼。”
秦灼哑然片刻,突然问:“送佛送到西——你总是这么救人?”
出口后他总觉得这问题曾经问过,同时又有些失悔。
太过了。
接着,阮道生给了他那个似曾相识的回答:“我只救过你一个。”
秦灼轻轻呼吸着,眼睛瞥过阮道生被月色浸白的伤口,定在那张尚未凝固的面具上,下定决心般,说:“你知道我是谁。”
“是。”
“那你还敢救我。”
“身为君主,能为百姓赴死。”阮道生看了他一眼,“你该长命百岁。”
“我该长命百岁,你就该死吗?”秦灼抬头看他的脸,“你藏了那么久的拙,今日叫人识破,你的真实身份也保不住了。”
阮道生只说:“你也知道我是谁。”
秦灼没说话。阮道生有点无所谓,似乎在陈述无关于己的一件事,“你既知道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原本就活不长。”
“你不是活不长。去年夏苗时我就说过,离我太近,你会叫我害死。”秦灼笑了一声,唏嘘道,“瞧吧,你就要被我害死了。”
天外银汉迢迢,鹊桥初成。娘娘宝像的谛视下,阮道生整理工具的双手一停,转过头,很专注地看他,目光和刚才又不尽相同。他平静道:“你当时说,救了你,我会后悔。”
“不是吗?”
“秦灼。”阮道生这么叫他。
“我不后悔。”
***
一夜难眠。
秦灼左臂伤了,没法辗转反侧,便坐在蒲团上倚香案来假寐。阮道生没挨着他,不一会就自己睡房梁去了。
山中寂静,却有虫鸣,秦灼被吵得心中烦躁,没一会就睁开眼。
什么叫不后悔,他为什么不后悔?怎么可能不后悔?
秦灼很想把阮道生揪下来,拎着领子问清楚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但同时,他又有些惧怕结果。不管是不是那个结果。
任重如山,命薄如纸。承担不起,也试探不起。
秦灼抬头瞧一眼,娘娘庙屋梁架得高,但到底年头久了,不知有没有蠹。那人抱臂斜靠着,也不知会不会压得箭伤疼。他腰间仍垂着刀鞘,鞘中却已空空。
武器是刺客的第二条命。
但他今夜连刀都断了。
秦灼手指一动,摸到靴边,拔出一把剑。
他沉思片刻,将靴子外侧的夹层拆开,把藏在里面的剑鞘也取出来。
一片寂静里,拆卸包袱的窸窣之声作响,没一会,秦灼又把包袱匆匆系好,重新靠回案边。房梁上,阮道生眼皮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挺熟。
直到天色微明时秦灼才睁开眼,房梁上已没了人,包袱也不见了,但有件外袍盖在他身上。
秦灼将外袍收好搭在臂弯,见香案上留了一只小盒,并一张做好的面具。
那是一张绝不出挑的脸。
秦灼拿起那张脸端详许久,还是没有戴上,反倒掏出一张干净手帕,仔细包好贴身收了。
现在不是纠缠心绪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天光大亮,寻找秦灼的最后一支小队也回来,红珠忙迎上去问:“殿下呢?”
领队的陈子元灰头土脸,咬牙摇头。
红珠转过身,她的脸色没有让任何人看清,待她再回身时已面色镇定,声音也极其冷静:“全部灯山,当即护送百姓往潮州与褚玉照会合。”
陈子元失声问:“那殿下怎么办?不找了?殿下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们这些人苟活有什么用!”
“苟活?殿下拼舍性命送我们出来,我们配苟活吗!”红珠厉声喝道,“文公后有殿下,殿下后有郡君,就算郡君将来有什么不测,但凡我们里头有人能喘一口气,都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殿下父子二代牺牲至此,为的只是一个君位、一个大公名号吗?唯有完成殿下遗志,才能让他瞑目!”
“瞑什么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下万一没死呢!我放了鸽子叫了人,他若能到,殿下还有一线生机!”陈子元出奇执拗,“我知道娘子得为所有人考虑,我他妈不说什么。你们走你们的,我留我的!”
红珠轻轻叹息:“子元……天罗地网,当年连文公都没能逃脱得了。”
“殿下不是文公,青出于蓝,文公做不到的事他未必不能做到。”陈子元把刀插回鞘中,“我命贱,身上也没什么机密,一家老小死绝更没什么顾虑。我若活,必和殿下一块活着回来。殿下若没了……”
陈子元抹了把脸,又抹一把,哈哈笑道:“他不记路,黄泉路上,我得替他看着道。”
红珠叹口气,目中也微动水光,刚要开口,已听不远处有人叫道:“陈子元,诽谤座主,你该当何罪?”
同时,探哨急声喊道:“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秦灼刚跨进门,陈子元已扑上去抱住他,跪在地上哇一声大哭起来。秦灼对红珠点点头,轻轻拍打陈子元后背,嘴中却道:“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成什么样子。”
陈子元还没起来,众人已齐齐跪倒,俯身叫道:“殿下!”
“大家起来。”秦灼轻轻踢了陈子元腿侧一脚,“你也放开。”
陈子元一骨碌爬起来,盯着他的脸傻乐。秦灼捏了捏他肩膀,没多说,转头问红珠:“人都安置好了?”
“正康率百姓在京畿安顿,当即就能动身。”
秦灼点点头,“姐姐,你持我的信物,和正康一起护送百姓去潮州。陈子元留下。”
红珠疑惑道:“殿下,你不一起走?”
“我不能走。”秦灼说,“我骗开城门、送走百姓是事实,刘正英被当街击杀也是事实,永王若上报皇帝,皇帝定然大怒,难保他不会动温吉。”
陈子元急声道:“那你留下岂不更是自投罗网?”
“不一定。”秦灼眸光一沉,“如果我们能扳倒永王。”
红珠微微蹙眉,“永王如今虽被勒令闭门,但他如何也是皇帝嫡长子,皇帝轻易不会动他。”
“皇帝对永王本有回护之意,这次下旨清查卞氏、正式开罪永王,就是因为永王暴露了和影子勾结的端倪。如果拿到更确凿的证据,皇帝未必会继续保他。”秦灼笑道,“何况最想他倒的哪里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