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落日耀成一线金鞭。
秦灼将虎头扳指摘下,包好放进怀里。这么一掏一放,一封帕子啪嗒落在地上。
秦灼还没弯腰,陈子元已把帕子拾起来。帕子松松,里头的东西也就露出来,陈子元一见先是一惊,再看秦灼脸色,问道:“他给的?”
秦灼却说:“他来救我,是你叫的。”
陈子元摸摸鼻梁,“我当时真找不着别人,心想赌一把。反正他有鸽子,咱们也帮了他不少,总不能见死不……”
“子元。”秦灼打断他,“阮道生的身份暴露了。”
陈子元啊了一声,“不应该啊,他这个身手难有人能逮住他。”
“他来得匆忙,没有戴别的面具。”
众目睽睽。
陈子元一时不知说什么,目光不自在地挪了挪,正落在秦灼左边靴子口。
似乎是装饰的虎头纽不见了。
他定睛一看,靴子夹层被拆,一把匕首不翼而飞。
秦文公的兵器只有两对,一对貔貅纽双刀,一对白虎纹双剑。刀留给秦温吉,剑便给了秦灼,这两把剑又好伪装,秦灼从未有一日离身。
陈子元只道在打斗中遗弃,正有些惋惜,便见秦灼将靴子折好,说:“他的刀断了。”
陈子元乍没听出味,见秦灼快速挪开目光,一个念头才从心底钻出来。他咽了口唾沫,试探道:“殿下,你把剑给他了?”
秦灼只说:“他是为救我断的刀。”
虽有料想,陈子元依旧不可置信,“殿下!”
秦灼抬手打断他,不再纠缠此事,整理衣衫,往春明门走去。
陈子元心下惴惴,遥遥望去,看清了春明门巡守肩饰双豸的服色。为首者转过身,正是金吾卫旅帅杜宇。
秦灼一上前,杜宇先是讶然,金吾卫上前将他团团包围时秦灼依旧镇定自若。杜宇习惯了他从前婉娈柔顺的样子,对他的锋芒和威仪还不太适应,皱眉叫他:“甘郎——不,秦少公,你知道我们是来缉拿你的吧?”
秦灼微笑道:“与其这么讲,不如说旅帅前来,是以免先行一步拿下我的是永王。”
“聪明人。”杜宇微微眯眼,“聪明人不会做这等罗网自投之事。”
“是我要借旅帅的东风。”秦灼仍和颜悦色,大红衣衫在夕阳里腾腾燃烧。
“我要面见公主,请旅帅带路。”
***
阮道生直至深夜才潜返城中。他换了张崭新的脸,这次连身材也做了伪装。城墙上遍贴着追缉榜文,“阮道生”的姓名、面容赫然在上。
他是影子这件事已经被查出来了。
查出人是一回事,抓住人是一回事。
如今朝廷倾力搜捕他,并不是回京的好时机,却是发举永王的绝佳机会。他离京去护送李寒,没来得及和曹青檀面谈,但有梅道然托信,想必曹青檀已知被永王借女儿一事骗耍多年。现下朝中倒卞之风大盛,永王在皇帝那里又失去信任,若曹青檀能在此时出来作证,说不定能折掉这个并州案的刽子手。
但阮道生并没有找到曹青檀。
他家中一片漆黑,衙中也无其踪影。金吾卫大部分人手都去城门清查和城中徼巡,以阮道生的本事出入并不是大问题,他思索片刻,往自己先前的值房去了。
值房中空无一人。
窗户轻轻一响,阮道生已飘然落地。观音手会强化人的五感,他的夜视能力非同寻常,虽没点灯,已看清桌上压了一封信。
若七月初八夜返还,京西老三样旧处见面。
没有落款,但是曹青檀的笔迹。
他料定自己会回来。
阮道生将信丢进怀里,重新走窗出去。
他赶到二娘子从前的酒肆处,里头一派灯火通明,更有往来食客,说笑饮酒如常。
二娘子死后,她的身份随即暴露,酒肆也被查封。就算之后铺子易主、再度有人租赁,官府也不应该这么快准许开市。
阮道生沉下呼吸,右手轻轻按在左腕袖口。他把秦灼那把匕首藏在这里。
门轻轻从外推开,但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甚至包括曹青檀。
直到他从曹青檀对面坐下。
曹青檀抬头看他一张假脸,讶异从眼中飞速闪过,转而醒悟,给他摆开一只酒碗,倒了热腾腾一碗猴儿酿推过去。他没开口,阮道生也沉默着,接过来吃干净。
曹青檀瞧着他,笑意不知是苦涩还是嘲讽:“你倒敢来。”
阮道生将空碗放下,“师父不会害我。”
曹青檀嗤了一声。
“我没娘,但有养母。也没爹,但有师父。让师父受牵连,是我的罪过。”阮道生抬头看他,“长安我待不长了,无论如何,都得再见师父一面。”
曹青檀不说话,又给他满了一碗,歔声说:“吃酒吧。”
阮道生一饮而尽,曹青檀看他一会,也自己仰头吃了一碗。
二人面前捧上热气腾腾一盆卤货,香气如故,但吃在口中已没有二娘子当日所制风味。曹青檀夹了块蹄髈给他,说:“你给的她成全。”
他没说“杀”。
阮道生说:“影子暴露身份,要么逃,要么死。”
“但你回来了。”
阮道生静了,曹青檀叹口气,不提并州案,捡起另一个茬口说:“你救的什么人,自己心里有数。”
“是。”
“我从前问你怎么想,你不清楚。到没到那个份上,你又说自己有数。舍了一身剐,也没问人家究竟怎么想?”
“这是我自己的事。”阮道生顿了顿,“与他无关。”
曹青檀抬起酒杯,“这位南秦少公的事我也有所听闻,他从前可是叫不少人做禁脔玩的,糟践了几年,也不知有没有染上病。这些还是次的,但这种人都是冷情冷性冷肺腑,你……”
“师父。”阮道生重复一遍,“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曹青檀把这四个字咬了一咬,“你若死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阮道生低头咬那块冷掉的蹄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进食很快,此刻却缓慢咀嚼了好一会,咽下之后像发了片刻的愣,突然问:“师父,怎么才算喜欢?”
曹青檀筷子一颤,抬头瞧他神色。
阮道生没有躲闪,目光极其郑重。
曹青檀将筷子搁下,叹息道:“能问出这句话,就是喜欢了。”
阮道生陷入沉思。
曹青檀继续道:“喜欢一个人,时时想见他,去哪都想在一起。这些也不一定——但他若高兴,你一定快活;他若受了委屈,你一定恼怒。只要他舒坦,你怎么都无所谓。喜欢了,再不怕死的人也会怕死。但只能活一个人,你断然叫他活,那时候,一块儿死就是天大的福气。”
阮道生转头看他,问:“会怕死?”
曹青檀道:“你怕死了。”
阮道生不言,倒了碗酒,一口吃尽。
曹青檀偏头瞧他,脸上不忍更甚,目中情绪剧烈翻滚,最后闪作即逝水光。自从认出阮道生后,他似乎一直在挣扎。
猛然,曹青檀将酒碗劈手夺下,低声喝道:“你走、快走!”
心中异样有了着落。
阮道生跃身而起的同时,大门砰地封死。数十条黑影齐齐跃下,将屋中众人团团围住。
圈套!
阮道生不可思议地转身,角落里,曹青檀扳紧那只酒碗,抬手攥了把脸。
曹青檀卖了他。
曹青檀,要他死。
他眼光四下一扫,当即有些吃惊。
被围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在场食客都被围住。而看他们的身手动作,当是影子中的青泥无疑!
清扫!
阮道生从袖中抽剑而出,正要运力劈刺,突然脊背一垮。
似乎背部的伤疤裂开,自骨到皮层层翻绽般,整个人像从里到外被活活砍成两半。
他抓剑的手指一颤,将剑镡的虎头死死攥在掌心。
其他食客也前前后后七倒八歪,明显无力招架。
是催动观音手的秘蛊,应当下在香炉里。此物虽有味,但头一个麻痹的就是嗅觉,专门针对青泥异于常人的五感。
这是一场针对青泥的屠杀。
是谁要动手?永王、岐王、长乐,还是皇帝?
三条人影齐齐跃起,三把长刀当头斩下。阮道生勉强抬臂一挡,在三人落地前滚身而出。他冷汗出了一身,紧紧皱眉,将喉头咸腥吞下。
曹青檀忍不住往前迈一步。阮道生视线已经开始泛红,通过那条跛腿认出他,勉强问道:“你有什么苦衷?”
曹青檀大张开嘴,喉中粗气直喘,顿时老泪纵横。
斩落在地的刀锋打断了他。长刀一拔,掀起一串地板。
酒肆共有两层,上头有人负责把守瞭望,高声叫道:“徼巡一会要往这边来,速战速决,放箭!”
话音一落,排排强弩架上栏杆。分不清哪一支弦先被拉动,顷刻之间,万箭齐发。
强弩之力非同寻常,直接将人身躯洞穿钉死在地上,射成刺猬。鲜血四溅,惨叫盈耳,阮道生被箭雨射中后背,箭头径直穿透右胸。
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紧接着……并没有万箭攒心的痛楚。
胸前射伤的剧痛让他最初的五感更加敏锐,阮道生伏在地上,似乎听见一阵清越之声,铮然如龙吟。
有什么噼噼啪啪纷纷落地,是被斩作两截的十数支断箭。
曹青檀跛腿撑在地上,手中三尺寒刃,腰间刀鞘已空。
封刀八年之久的宝刀玉龙,今日出鞘。
楼上有人大声怒喝道:“曹青檀!你还要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曹青檀浑身一震,手中刀微微颤抖。
为了曹苹,他的确出卖阮道生;但临了临了,还是要救阮道生。
人非草木啊。
另有人急声叫道:“来不及了,继续放箭!”
曹青檀大叫一声,手中刀光翻卷,迅速幻成一张光网。
那是阮道生所见最快的刀。
他的刀法已然算快刀一流,但是对特定目标而言。曹青檀则不同。
玉龙刀被他持在手中,将四面八方飞箭齐齐斩落,甚至箭未至而刀先动,飞出的断箭将下几支箭镞向外打落。
曹青檀并没有异于常人的耳力和爆发力,而且他已封刀多年。以今日之战,可见当年之威。
但人力终有尽时。
楼上的箭太密了。
曹青檀到底上了年纪,又颓废病酒多年,无法速决,渐渐喘起粗气。刀网有了纰漏,当即被乱箭射破。
头顶高悬的油灯被射落,火光一昏,砰一声落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还有别的什么。
再难招架的同时,曹青檀突然将刀一抛,向下一倒,罩在阮道生上方。
阮道生大惊,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曹青檀一口血喷在脸上。
曹青檀浑身抽搐着死死压着他,低声叫了个名字:
“阿……苹……”
找她,救救她。
阮道生张大嘴,无声痛哭起来。只有一瞬。下一瞬,脚步声逼近,他把脸埋在曹青檀臂膀下,屏息合上眼睛。
利刃破过上面的身体,钉穿他左肩,又嗤地拔出来。
血溅面颊,他一动不动,恍如已死。
那人俯身来探他的颈脉。
阮道生无声抓紧剑柄。
但下一刻,响起的却是兵器回鞘的声音。
尸体似乎已被一一检验完毕,有人高声叫道:“得了,丢去乱葬岗,手脚都麻利些!”
阮道生感觉自己被抬起来,丢在堆积尸体的车斗里,不一会,他便听到匆匆脚步,以及车轮驶在土路上颠簸摇晃的声音。
月亮红了,一张血脸往这边望。一十三个死人间,他血在流,伤口在痛。
他要活。他必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