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确曾赐死李寒,却是派娄春琴私命阴诛,未有公示于众,当时情形,更不能直言李寒已死,便称派他出京。
李寒那件官袍此时穿在身上,踏过大片血地,厉声喝道:“天子脚下屠戮学生,你们好大的本事!”
统率面露疑云,沉声问:“陛下若有旨意,也该是从禁中传诏,李拾遗为何从宫外赶来?”
“本官结束案情,今日才赶回都城。陛下诏本官入宫献诗,还要请教将军吗?”
“承天门并无传旨之人出入,李拾遗所谓奉诏,如何而来?”
“我家在扶桑巷,西处通明门更为便宜。”李寒冷笑两声,“难道我大梁宫阙只有承天门一道宫门吗?将军好大的气魄,皇城东南西北十道宫门,只能走将军管辖的这一座!”
统率道:“既如此,请陛下圣旨。”
李寒袖手立于雪中,“口谕。”
统率微微眯眼,上前一步,“那别怪末将揣测,拾遗有假传圣旨之嫌。”
“将军但管揣测。”李寒也跨上前一步,视线与他齐平,彼此热气相闻,“我只问将军一句,陛下可曾下令让你无缘无故□□?”
他随手一指,沉声道:“你,请把陛下的旨意复述一遍。”
被指到的侍卫一个激灵,清了清喉咙道:“陛下有旨,命禁卫缉捕罪魁、遣散众人,众人不肯退,则杀无赦……”
“很好。”李寒环视四周,“请问将军,罪魁在何处?”
统率咽了咽唾沫:“罪魁已被就地正法!”
“你驱散过他们?”
统率冷笑一声:“在下若不曾驱散,如今已是遍地横尸了!”
李寒沉沉喘息,猛地振动手臂,冬风中当空撕裂一声厉响。
他手持马鞭,一鞭劈面而落,统率脸上当即破开一道血痕。他不可置信的眼光里,李寒怒声喝道:“其人言乎!”
统率盯紧李寒双眼,厉声叫道:“来人!”
禁卫一拥而上,刀尖寒光森然,仍挂满斑斑血痕。
“向宫内请旨问候,李拾遗是否领了圣命,要我放走学生!”
李寒全然不惧,哈哈笑了两声:“将军快请!陛下遣散之令你全然不顾,只闻屠杀之声。到时候民怨沸腾,你当陛下会为你伸张正义,还是借你项上人头!”
统率浑身一震,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寒面容冰冷,“我说过,将军还是可以请旨向陛下求证。但请退后一步,我有口谕要宣。”
他从风雪中转身,面向满地血泊和学生未冷的尸身,尚未成言,目中已有两行热泪滚落。
学生互相撑拄前,李寒哑声道:“请诸位暂回家去。”
学生义愤难平,痛哭道:“陛下无故废除科举,又于门前纵虎杀人,我们要么求请公道,要么一头碰死,再无他途!”
“我请诸位回家,并非要诸位退缩!”李寒高声叫道,“陛下既废科举,诸君则无缘入仕。未入仕,则未能供奉臣职。诸君无食君禄,而寒食之。则诸君不当死谏,唯寒当谏之!”
李寒将头上官帽摘下,挥袖抛却,人头般骨碌碌滚满血。下一刻,他面向学生撩袍跪倒,双手撑地,一个头磕在地上。
“文当死谏,事从青门而起,自当由青门作结!我若不能一改此局,当身殉今之惨案,此事天人共证,不成则天诛地灭!世道晦暗如此,唯诸君是我朝之希望,还请诸君为长远计,吞小恨而从大业,周全自身,以待来日,无使今日之努力,徒作平白之牺牲!”
大雪纷飞里,他三拜三叩,起身额头红流如注,只是满地鲜血成河,竟不知是谁的血。
学生的呼喝一时淡了,只闻低低掩泣之声。
不知是谁起头,学生相扶着纷纷跪倒,数千之众,也向李寒还礼叩首。
统率双目圆睁,一时惊撼地说不出话。方才摧身碎首,如今却是一副恭而有礼的样子。面对天子之令他们都昂首怒斥,却肯屈膝跪拜李寒。
一人言,则千万人言、天下人言。
这代表天下读书人的数千声音齐声说道:“我们听从李郎教训。”
……
学生退去,宫门重新落钥。
李寒只身坐在血泊里,宛若已死。
统率轻叹一声:“你果真假传圣旨。”
李寒抬起眼皮,咧嘴一笑:“将军不也由着我假传圣旨了么。”
他握了一把地上雪,在指间搓捻,猩红雪泥从他指缝流下,仿佛他掌中已有伤痕。
禁卫刀剑下,他整理衣衫,敛衽危坐,毫无逃脱之意。
李寒抬起头时,统率眼见他目中有一痕鲜红滚落,竟是血泪。常闻望帝化鹃啼血,不想人间亦有如此。
他定睛再看,李寒面上泪已成冰。
***
不远处,街边停靠的油壁车帘子落下。
祝蓬莱坐在车中,将手炉递给身边人,微蹙眉心道:“学生没能把宫门闯破,守门禁卫是一半金吾一半左卫,范汝晖也不敢贸然行动。如今宫门未开,虞氏帐下三万将士无法突入,只怕……”
“不怕。”女子接过手炉,冷声道,“皇帝不会放过李寒,立马就会派人追来格杀。等着瞧吧。”
祝蓬莱透过帘隙一瞧,车外雪大如席,“今年反常,开春了竟下这么大的雪。”
女子微笑道:“瑞雪兆丰年呢。”
二人坐在车中静静等待,哪怕绣幕热炭,冰天雪地里仍异常严寒。两双手紧紧交握,像汲取温暖般汲取气力。外头飞雪呼啸,祝蓬莱却有些出神:李寒一直这样从雪地坐着?皇帝杀他之前他果真不会活活冻死吗?虽说禁卫眼皮下他无路可逃,但他怎么就如此束手就擒?
也不知冥冥想了多久,不远处开天般隆隆一响,握住自己的那只柔荑也骤然一紧。祝蓬莱将车帘拂开一线,见承天门再度彻然打开,李寒仍坐在雪中,压根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
“左拾遗李寒,假传圣谕,罪当处死。着押入台狱,节后明正典刑!”
领头内侍将圣旨一合,身后一队禁卫立即上前,将李寒从这片雪地血地里叉起来。那内侍不明白般叹道:“科举到底还是得废,您这死也是白死,何苦呢。”
久没听见李寒答复,已响起禁卫押人离去的脚步声。
这段足音逐渐远去,长乐的手也越握越紧。
风雪中,统率呵着气喝令一声:“关门!”
铁链升旋声渐响,祝蓬莱呼吸加紧,在几近耳聋的万籁俱寂里,突然响起快马冲锋与刀剑出鞘的响声。
拉绞宫门的侍卫被齐齐射倒,一片箭雨里,宫门轰然大敞。
统率尚未回神,已被当头一把快刀砍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无数带甲士兵从街边屋舍中齐齐冲出。他们是虞氏父子所恩所养,将至死为虞氏效忠,不远处的香车罗帷下,大印正在这位虞氏遗妇的股掌间徐徐转动。
她目中流光溢彩,北风鼓动车帘,使她得以眼见一盏硕大辉煌的孔明灯飞向天际。同一片天幕下的内宫之中,每隔一哨,都会有一盏明灯从燕人或秦人手中升起。或许身边有人问,怎么要放灯?那双手的主人将语带笑意道:祝祷太平。
祝蓬莱思绪回转,突破宫闱的战斗已然结束。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没有沙场杀敌时的大声呼喝,将这一场迅捷的宫变之始孕于无声。但速战速决的突入声中,祝蓬莱仍听到那大音希声、激动人心的万众叫喊:“进宫!!!”
***
内宫宫门十三重,重重皆有守卫驻看,但如此佳节好夜,又经受寒风冷雪,总有些心猿意马。
此时此刻,有内侍宫女登上十三重内宫门,从食盒屉子里拿出热气腾腾的酥肉和香气微醺的美酒,用素日交情巧言劝道:“守夜辛苦,吃一盏暖暖身。知道你恪尽职守,这酒是葡萄酒,不醉人。”
这些少年男女凭楼远眺,见不远处的天边,一盏又一盏孔明灯冉冉升上天际。他们似乎有些冷,将手抄入袖中,边往后头躲了躲,含笑道:“时辰到了。”
守卫有些不明所以,想问是什么时辰。刚张开口,便觉喉间一热,无法说出话,手指一松酒壶倾倒,满地血香如酒香。
十三道宫门人影??,刀光转瞬出入袖。
明灯满天,戌时三刻。
时辰已至。
……
秦温吉手背身后快步跳出门槛,又缓步退入门内。
西暖阁外,三寿立在后头,四喜戴着风帽立在门前,尖声道:“我盯了郡君数日,果然今日有动作。这大晚上的,郡君要往哪里去!”
秦温吉唇上胭脂如血,她嫣然一笑,手从背后拔出刀锋。
手起刀落前已扑哧一声响,一柄匕首抢先一步刺入四喜颈侧。
他不可置信地瘫软在地,让出墙根下三寿的脸。
与她唱和许久的内官鞋尖一动,将四喜犹温的身体踢开。在隐隐传来的马蹄声中,三寿迅速用秦语说道:“殿下快走。”
……
一盏明灯从含元殿门前冉冉而升。
红衣纷乱的旋转舞步里,乐工也纷纷变换队形,在席间缓缓走动。
萧六郎半个人仍浸在影子里,从岐王案边起身举步。
皇帝因李寒而生的怒意渐渐消散,有些酒酣耳热。岐王正举箸击盏为皇帝唱诗,金玉相敲的清脆震荡里,他正缓声唱到:“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满殿灯影一晃。
他戛然而止的歌声里,四座尖叫声起。
没人看清萧六郎的身形是如何腾挪变幻,他快似一卷风,又骤如一枚电。这道黑色闪电裹挟死亡降落殿中的前一刻,无人料知了局如何。
他手中长箫断裂,末端一截利如匕首,直直刺入一人心口。
皇帝四目圆睁。
他眼看鲜血从自己胸中喷涌而出。
四下惊叫的护驾声中,萧六郎双眼沉静,直视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声叫道:“太原、上党、西河、云中……”
他在说什么?
萧六郎眸光一烁,陡然厉声喝道:“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并州九郡十万百姓在天有灵,要在下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皇帝收拢五指,想要抓住他鬼魅般的残影,他已经无力分辨这年轻人同归于尽的怨恨源自何端,只能竭尽全力地呐喊:“你……究竟是什么人……”
最后一寸竹刃没入胸膛。
层层刀剑铁壁下,萧六郎居高俯视,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
“活着的,并州人。”
……
群马出苑,月华门前乱作一团。
陈子元将一把古琴擘开,抬手把一张朱红大弓抛给秦灼,也翻身跃上马背,大声叫道:“殿下休急,秀云刚到的消息,温吉出门时有变,临时变更计划自己往承天门去了,咱们得赶快!”
秦灼微舒一口气,双腿猛地一打马腹,两人两马矢箭般向宫门方向飞速刺去。
忽远忽近的厮杀声里,盏盏宫灯有如逆行,光芒飞速在秦灼脸上穿梭而过。他满面都是即将功成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神气,扑面大雪都难以驱散颊上醉酒般的红润,响亮的鞭声中,洞开的承天门近在眼前。
陈子元神经放松一些,“这么算来竟还白进宫一趟。”
秦灼道:“好事,起码全身而退,没有什么意外。”
陈子元叹道:“长乐公主倒是没坑咱们,那萧六郎可叫她坑苦了。能这么顺利出来,也赖他突然变卦去刺杀皇帝……”
黑马昂然高啸一声。
他身旁,秦灼突然手腕一翻勒紧马缰,变色大惊道:“萧六郎弑君?!”
陈子元不明白他因何止步,也减缓马速,低声道:“确实如此。快走吧殿下,一刻钟快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雪片兜面而来如同掌掴,清脆的耳光声里,秦灼一颗心大声鼓噪。
他耳边忽然响起殿内岐王对皇帝的答话:“臣听闻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楼的。”
元和十五年皇帝本欲在元夕登楼,而元和十四年,长乐往七宝楼底埋藏火药。
长乐从没有打算摄政,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弑君!
那萧六郎呢?萧六郎和她的计划究竟有什么关系?
心跳声震耳欲聋,秦灼胸腹间突如痉挛,一阵连一阵的抽痛里窒息得意图呕吐。眼前黑夜白雪的尽头,突然浮现行宫当中,萧六郎缓缓抬起的、未经修饰的面孔。
一个不戴假脸的刺客,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想活。
他回来不是为了影子,就是为了弑君。
自己还冥思苦想他的上家是谁,劝春行宫是长乐的地盘,能将一个不通曲艺之人插入乐工当中还无人察觉,这个上家还能是谁?
秦灼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早在遇见自己之前,萧六郎就同长乐一拍即合。他入劝春行宫,就是为了上元宴行刺天子。
那既然一切都约好,他为什么又要通过自己的门路见长乐?
见秦灼突然灵魂出窍般原地愣住,陈子元急得满头大汗,急声催促道:“殿下,宫门就要关了!宫中既然有弑君一案,从乱的但凡被拿住都活不成!有什么事咱们出去商议,快走啊!”
平地惊雷。
长乐弑君,不会让任何一个参与计划的为利之辈逃脱生天,但有一个活口露出话柄,她随时就会万劫不复。
那她原本打算灭自己的口。
但今天长乐还是开了宫门。
有什么让她改变了决定。
朦胧中,似是萧六郎对长乐说:“如何安排,还望与公主单独商议。”
昨夜隔着门窗,他叮嘱般沉声说道:“切记明日宫门一开,不管有什么变故,都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他全都知道。
那萧六郎面见长乐,是为了再次谈判。
面前雪片糊上视线,因呼吸消融时宛若泪意。萧六郎自白龙山假死、从陈子元处离开后,留下的那张字条再度从秦灼眼前展开。
这就是他的“来日必报”。
大雪扑面,冻得秦灼一个激灵。他浑身战栗着睁大眼睛,依稀望见不远处的宫门外,有一个红衣立马的绰约身影。
耳畔隐隐传来铁链绞动之声。
陈子元催他数声无果,已经准备挽缰将他硬拖出去,却不料秦灼猛然动作。他左手手指轻舒,压低身躯的同时握紧缰绳。
陈子元吁出口气,正准备扬鞭策马,突然听得哧啦一响。
秦灼俯身从靴边拔出宝剑,狠狠挥刃砍在他马臀上!
御马因剧痛激发狂性,四蹄如飞地驰往宫门。陈子元不明所以地转头,被眼前景象震得肝胆俱裂。
宫门咫尺间,秦灼猛然拨转马头,不管不顾地往宫中奔去!
陈子元也顾不得他是不是疯了,控缰不得忙欲跳马,突然听见秦灼厉声高喝一句:“护好我妹妹!”
这么一犹豫,受伤的御马已刺出宫门,陈子元滚落马背的瞬间,眼见宫门重重砸落。
他撕心裂肺地大声叫道:“殿下!!!”
回应他的,只有大雪里骏马长嘶,和宫门轰然闭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