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夜,灯笼便早早挂上,舞乐排演结束也疏星满天,秦灼赶回屋中时,祝蓬莱果然已坐在案边等候。
秦灼援手点一盏红烛,噌地将面孔在黑暗中燃起来。他举烛慢慢走近,两人便如夜间游曳的鬼魅。等那圈烛光映上祝蓬莱的脸时,秦灼才发现桌上放一只托盘,里头叠一件大红圆领窄袖袍,上扣一只铜面具。
祝蓬莱道:“明日宫宴演《破阵曲》,这是舞者装束,是时请少公乔装打扮,以便混入宫中。”
秦灼想起一事,突然问:“只演《破阵曲》,不是演《凤求凰》么?”
祝蓬莱有些诧然,半晌道:“《凤求凰》为公主生母少时所爱。陛下从前爱听,是公主炙手可热之时。如今公主偏废,此曲自然弃去不用。”
秦灼只觉胸中被大力一攥,立时寒毛倒竖,发了一身冷汗。
他果真是这个意思。
秦灼想起萧六郎对入宫的执着,一颗心冷冷往下坠着。只怕那夜他从自己这里瞧出端倪,故意用这种欲露不露的手段挑逗自己,待自己中了招数,他便能水到渠成,吹什么携他一同进宫的耳边风。
秦灼念及此,浑身一阵接一阵地发冷。他把自己当什么?供人过墙的梯子,还是暮去朝来的娼妓?自己自问无负于他,何以招致如此羞辱践踏?
那夜萧六郎的温度和呼吸还在脸畔,自己那几分情动不知在人眼中是如何丑态百出。秦灼羞愧难当,胸腔间隐隐抽搐。
是他自取其辱。
祝蓬莱见秦灼脸色发白,问道:“有什么问题?”
秦灼笑了笑:“我多问一句罢了。”
祝蓬莱也不追问,只道:“《破阵曲》本是秦地军乐,舞曲也是南秦服制,可见与少公有缘。”
秦灼也笑道:“祝兄何须如此客气。”
祝蓬莱郑重了颜色,上前一步,低声道:“御苑马群在内宫月华门附近,到时候情形混乱,少公可以抢马出宫。明日戌时三刻,宫外会放一盏孔明大灯,是时承天门开,为免岐王府兵来援,只开一刻,请少公与郡君务必在这一刻之内离开宫禁。”
秦灼含笑道:“娘娘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必报。”
祝蓬莱掩门告辞后,秦灼笑容倏然消散。他自己站了一会,便将身上的素锦衣衫出去,把那件大红衣衫穿在身上。腰带尚未系,他瞧着镜中自己一身南秦服制,一时恍如隔世。
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这样肃然瞧着,余光忽地瞥见窗上映出个人影,也没听见脚步声,心中那口气猛地翻涌,扑地把灯吹了。
屋中一黑的瞬间,那人已敲了敲门。秦灼口中一快,道:“睡了。”
外头萧六郎的声音响起:“我能看见你的影子。”
秦灼才想起这人过分的目力,不再讲话,门外那人也静默片刻,突然下定决心般叫一声:“少卿。”
秦灼浑身剧烈一抖。
南秦贵族入学便取字,他倒把自己打听得仔细。秦灼胸中又酸又涩,轻轻喘了口气,听萧六郎道:“我有话同你讲。”
“公事私事?”
那人又默了一会,道:“私事。”
秦灼几乎冷笑出声,此时此刻,他竟还想拿这点私情拿捏自己。他断然开口道:“那就免谈了。我同萧郎,本就没有到无话不说的交情。还有,贱字恐污尊口,萧郎也不必这样称呼。”
那人在门外静了一瞬,说:“是我冒犯。切记明日宫门一开,不管有什么变故,都不要回头。”
秦灼心中纳罕,没想好要不要开口询问,已听他说:“早些休息。”
萧六郎不刻意放重步子,秦灼很难听见他的脚步声,如今却直觉他已经走了。他忽然心底烦躁,又不知心中烦躁什么,便抓起那条腰带来束,静静看向镜子。
镜中人的带钩如何也扣不上,机括相撞的嗒嗒声里,那双手在颤抖。
***
第二日日头正好时,教坊舞乐便一应入宫。秦灼穿着那身大红袍衫,隔着泱泱人群和森立乐器,瞧见侧首抱箫的萧六郎。
他同其他乐工一般,一应穿鸦青对襟窄袖衫,却不知学没学会箫曲。不过匕首何须解琴声,他的所用本就不在此处。
队尾,陈子元低头顺目,做着查点乐器的活一同随行。
金吾卫查守宫门,验过对牌后下达了开门的指令。秦灼抬头,见身前戍卫一抬手臂,城头当即有一面黑旗翻覆挥舞三下,接着便是铁链绞动、一道震人肺腑的隆隆之声。
厚达数寻的宫门缓缓开启,后面跳出一片昏天。春日已至,白日当头,竟已飘起了雪。
秦灼低垂下脸,随人群步入宫门。
天尚未黑,含元殿中已高烧明烛。皇帝这几日感染风寒,略微咳嗽,他座下首位已不见那位煊赫一时的长乐公主,而是春风得意的岐王。
秦灼混在舞乐里,如今在殿外候旨,一时不能走脱。
殿内岐王向皇帝举盏笑道:“听闻这七宝楼业已竣工,爹爹何不请岑郎前来,犒劳一番功臣?”
皇帝依他,便着人去请,又道:“若非有从前李四郎横死一日,这楼元和十四年底就该修好了。”
岐王道:“是,臣听闻爹爹本欲在十五年元宵登楼的。彼夜未成,今夜尚好,不若宫宴散了,臣陪爹爹走走?”
徐启峰闻言笑道:“殿下孝心,当是万民表率。”
诸皇子中唯太子可称殿下,皇帝非但不纠正,还含笑道:“五郎有心了。”
这一番言论秦灼听得清晰,七宝楼一事拂过心头,带过一丝异样,秦灼凝神细思,却终究如隔膜一层,探究不清。
殿内宫中歌舞已上,教坊因长乐失宠缘故,也在外头冷到如今。金乌西斜,天色已晚,不知过了多时,一个小内侍匆匆出来,在门边低声喏了句:“快进!”
教坊众人便纷纷而入,秦灼也趁势同几个替补退去庑房,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小跑声。
一个禁军打扮的侍卫匆匆而入,紧接着殿内一静,秦灼听见娄春琴紧绷的声音响起:“陛下,京中学子聚众闹事,几番请旨不成,如今要强闯承天门了!”
殿中一片死寂。
哐啷一声,一只金杯掼下阶去。皇帝声音饱含怒意:“放肆!”
殿中众人忙道:“陛下息怒!”
岐王也急声问道:“学生是因何闹事,可曾调查清楚?”
方才入内的侍卫道:“学生听说陛下要废科举,一时大哗,向京兆府求见不得,纷纷要拜天向陛下要一个说法!”
听至此处,秦灼暗暗心惊。他也是从长乐那边耳闻,青不悔当日为换取虞氏出兵,同意废除科举的条律。只是如今法令未颁,学生均不在朝,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不待他再度思量,已听皇帝在殿内怒声喝道:“乱臣贼子,这些乱臣贼子!朕当年听右相之言开设科举真是大错特错!传旨,命禁卫缉捕罪魁,若众人再不退散,论以谋逆,当即格杀,无需请旨问朕!”
***
承天门外大雪纷飞。
街衢十分宽阔,如今却摩肩擦踵地拥满了人。宫门外学生足有数千之多,人头攒动,挨山塞海,冒着大雪振臂高呼道:“请陛下下诏解释!”
“九品中正只为给世族添官做,如今再废科举,分明绝我等今后之路!”
“陛下不明,小人当道,学术荒废,国将不国!”
“陛下不见,我等只能不惜此身,为本朝三万士子求一个公道!”
“开门!我等要面见陛下,开门!”
学生群情激昂,禁卫皆拔刀相向,到底不敢轻易伤人,竟被逼得不断后退。大声呼喝里热气蒸腾,雪片积了他们满头满肩,但触面即融。
他们愈逼,禁卫愈退,学生势愈盛。两厢僵持间,忽听有内侍登上城楼匆匆叫道:“传陛下圣谕!”
“命禁卫缉捕罪魁,遣散众人。学生若再不肯退,罪同谋逆,格杀勿论!”
如此圣旨下达,学生不但不退,反而群情激奋。有人大声喝道:“众位,你我怎可顾惜一人之身,眼看天下学生前路断绝!当以我之鲜血,向天证道!今时今日,当为死谏!”
“愿为死谏!”
“我等愿为死谏!”
学生越逼越前,禁卫领了旨意,也不比之前束手束脚,统领咬一咬牙挥刀而落,一股鲜血洒溅雪地。
一个年轻学子仆在地上,双目圆睁,喉间热血染红白雪。
学生怒气汹涌,禁卫难以抵挡,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有天子之意在上,他们也没了忌惮,竟纷纷刀剑劈砍。
鲜血四溅,惨叫四起,上元佳节、天子脚下,竟做屠场。
承天门下,响起撕心裂肺一声哭号。一名学子以头抢地,大声痛哭道:“老天爷,你睁开眼吧!陛下有过不改,反要诏杀学子,这是怎样的朝廷、怎样的君上!我等何其不幸,竟生于当代、立于当朝!”
他尚未起身,已被长刀刺在地上。
仰面倒下的那一瞬,他手臂依旧上指苍天。苍天倒映眼中,无日无月,茫茫白雪如红雪。他最后所见,是他的同窗喉间喷涌的鲜血。
苍天在上啊。
一滴热泪从他眼角滚落,却未能融化分毫冰雪。
承天门前,学生仍在前进、刀剑仍在落下。
屠杀仍在继续。
一片惨烈怒吼痛呼声中,突然响起一道平地惊雷:“陛下有旨,统统住手!”
一阵马蹄驰骤之声。
刀剑林立里,学生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街道尽头,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一身银青官袍,一张少年面孔。
大雪之中,失踪多时的李寒在承天门前挽紧马缰,怒声喝道:“今日陛下传宴,说明小人堵塞圣听,要我当即前来制止。圣意如此,谁敢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