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一出城门便被徐启峰的一支分队紧紧咬住。若在平时,三人还能合力一战,但如今萧六郎重伤,秦灼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只能先走为上。
满天大雪纷纷扬扬,陈子元喝马喝得满口血腥气,扭头一瞧,破口大骂道:“这群王八孙子咬得真他妈紧!殿下,咱们往哪里去?”
秦灼蹙眉回望,反倒是萧六郎接口:“白龙山。”
白龙山山势险峻,又多僻路,二人又没少来过。为今之计只得如此。
秦灼冲陈子元点了点头。
如今到底立春,却降此鹅毛大雪,天气反常得怪异。白龙山难行,但幸亏萧六郎认路,三人苦行许久才到了娘娘庙。
陈子元回头再瞧,那批人马已不见踪影,忙问:“趁现在甩脱他们,要不要加紧赶路?”
秦灼看了眼萧六郎,“歇一晚吧。”
陈子元欲言又止,见秦灼也伤得不轻,到底没再阻拦,把他们安置去庙里,自己守着前门去放哨。
到底怕引来追兵,他们也没敢生火。娘娘庙多年失修,门窗俱破,北风卷雪,砭人肌骨。二人也顾不得什么,相对宽解衣裳借月光包扎伤口。
萧六郎这副身躯秦灼见过许多次,可轮到自己宽衣解带倒是头一回。背部血迹粘连在衣裳上,秦灼咬牙将那件圆领袍子并中衣一齐剥落,将上身完全袒露出来。
他身上伤口不少,但所幸皮肉伤居多,自己横七竖八得裹了几道,余光瞥见萧六郎一直看向这里。
他在看自己。
秦灼咬咬牙,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而萧六郎却毫无躲闪,坦然与他对视。
秦灼心中剧烈一跳,在萧六郎那近似无情的目光里,一时竟杂念全空,只这么呆呆看他。他们只是双目交接,便传递出一种静水深流的涌动,无关人欲,却能有薲草一般食以忘忧的博大力量。
月浓如浆,雪光辉映,庙中方寸世界无比澄明。两人目光相交,静静望了片刻,却不知什么意思。直到秦灼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忙将衣裳穿好,见萧六郎浑身血口,忙说:“你坐好,我帮你料理。”
萧六郎也收回目光,“我自己来。”
“别逞强。”秦灼看着他。
萧六郎没有再拒绝。
此情此景太过熟稔,秦灼坐在他背后,双手穿过他腋下来系结,像个拥抱。萧六郎身上没有汗气,是铁锈和血腥冻裂的气味,他整个人冻得就像块冰。
秦灼忍不住问:“冷吗?”
萧六郎摇摇头。
秦灼敷好疮药,药粉却被大股血液不断冲落。他深吸口气,又撕了块衣角将那伤口按实,只觉萧六郎背肌瞬间绷紧,忙又问:“疼?”
萧六郎只道:“不疼。”
秦灼满手鲜血,在腿边擦了一把,说:“还糊弄我呢。”
萧六郎顿了顿,终于说:“一点。”
秦灼原本一条腿撑着,给他包扎完伤口,力竭般瘫坐在地上。他静静看着萧六郎的鲜血洇透布条,只觉胸中一窒,轻轻呼吸片刻,终于问:“为什么不跟我说?”
萧六郎没有回头,语气也淡漠如常:“弑君是死罪,和你没关系。”
“和我没关系——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拿这个做条件找长乐保我?”秦灼没听到他回复,苦笑一声,“现在你还说与我无关吗?”
萧六郎默然片刻,“我是短命之人,不该连累你。这回……若不是宫门能开,你已经叫我害死了。”
一时静默,萧六郎似乎听见牙关打战的声音,在他背后,秦灼低声叫道:“是我害死你啊。”
萧六郎嘴唇微动,没能说出什么。
少顷,秦灼呢喃般追问一句:“事到如今,还不能告诉我你真的名字吗?”
那人静了一瞬,说:“姓萧,行六,叫恒。”又补了一句:“长久的那个恒。”
秦灼深深呼吸,柔声叫道:“萧恒。”
面前,萧恒点头答道:“是。”
这一声后,又是片刻无话。萧恒从一旁拾起外衣套上,正要打衣带时,忽然听秦灼在身后叫道:“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这样孤注一掷的口吻,下一刻却立即换了一副佻然轻快的语气,似乎是一时兴起,问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要我教你吹《凤求凰》,到底是宫宴所用,还是要学了去求姑娘?”
萧恒说:“都不是。”
秦灼戏谑道:“都不是,那你借这事来找我,难不成是冲我来的?难不成,你是别有用心?”
萧恒抬首看他,目光又沉又静。
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
月光明镜般哗地大亮,那些不能为道的心意,在这一瞬骤然纤毫毕现起来。秦灼脑中嗡地一响,不敢确定他言中之意,刚想张口说什么,萧恒猛地挥臂劈在他颈边,伸手将他接在怀里。
那只手僵硬许久,终于与秦灼十指交扣。
这不是萧恒距离他最近的时刻,但很可能是萧恒最后一次触碰。
人活一世,各有使命。重光有重光的使命,阮道生有阮道生的使命,萧恒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天底下,最尊最贵的人姓萧,最低最贱的人姓萧。
最尊最贵的是大梁的国姓。
最低最贱的是燕地的贱流。
这是一个悖论,萧恒是姓萧的梁人,那他本该是最尊最贵的人。但天底下一度找不出比他更低更贱的人。
因为萧恒原本不姓萧。
萧恒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在遇到养母之前,他只是元和大荒年流落并州的众多乞儿之一,穿百家衣、吃百家饭过活。是岁人食人,的确有人想拆了他吃肉,也的确有人喂他一口冷粥。草根树皮已被挖尽,他吃了一肚子土,一头栽倒在一家人户跟前。迷蒙中,两个女子将他抬进屋子。
女人成了他的养母,女孩成了他的阿姊。
他的养母给了他姓氏,他的阿姊给了他名字。
养母是贩入大梁低贱的萧氏燕妓,那他就成为大梁妓女的儿子。萧氏在梁人里是高贵的,但再高贵的姓氏都拔不高他。
可那些貌似低贱的日子,却是他活到现在最快活的日子。
好梦从来易散。
元和七年,铁蹄在雷雨里动地而来。
他从并州屠杀的血海里幸存,那身人皮就被他自己亲手扒扯下来。影子捡回了他,驯兽一样地驯养他、锻剑一样地打磨他,他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把趁手的兵器,为了活。为了复仇,他必须活。
为此,他开始学习杀人,精于杀人,无休无止、孜孜不倦地杀人。如同最上好的武器,暗杀、刑杀乃至虐杀他统统做得得心应手。卓越的杀人技能,这是他从影子里活下去的保命本事。
但记忆深处,暴雨夜里的舔血长刀,他越看越像自己的形状。
十三岁那年,他曾去佛庙行刺,得手后刀不沾血,事了拂衣。那夜林木寂静,晚钟悠远,有一名癞头和尚念一道偈子,念罢双手合十,诵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身形微顿,看向手中刀光。明月当空,他影投壁上,如刃出鞘。
他不想成佛,但如果可以,他还想做回人。
并没有佛偈故事里的大彻大悟。那夜他没有皈依,却被唤醒了凡心。
而他重新做人的愿望,也在佛光普照下新生了一线契机,在他自己的刀锋之上。
元和十六年,京畿雨雪纷纷,他挑断韩天理的木雁,从那年轻人大无畏的目光尽头,看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从未遗落的复仇的欲望。
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可在这一瞬他陡然醒悟,或许时机一直把握在他自己手里。
杀生还是放生,做人还是兵器。
一念之间而已。
那和尚从他耳边诵道:回头是岸。
他没再犹豫,放下了长达八年的屠刀。
但当他想要做人起,他做刀的一切都成了罪孽。他重新做人的意义,除了洗雪血仇之外还有赎罪。
他不是大慈大悲的人,但他早年却因无数百姓的大慈大悲活下来。而入影子以来,他一直做着和屠城者一样的业障。
其罪何赎。
就是抱着赎罪的念头,他才会不知死活地救了第一个人。那个大雪夜,穿红衣的少年人被狼群围攻,萧恒手举火把奔来时并没有什么大义凛然,他只是希望,这会是他自救的开头。
谁料自此泥足深陷,不死不休。
其实一开始,他对秦灼并没有抱存什么别样的感情。顺手搭救,一般来说从此别后难逢。但冥冥之中,命运也好缘分也罢,总有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缠织着他们,越缚越紧,似乎他们只是各站各的,就有无数双手拥着挤着推他们到一处去。
一时善意被秦灼捏做把柄,萧恒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但真正以刀锋同秦灼的言辞斡旋时,他才发现这人的确是拿捏人心的惯家老手。为利而来,因利而散,他和秦灼从搭救、背刺、试图灭口到结为各取所需的短暂盟友。
这段时日里,他领教过这人的巧言令色,见识过这人的翻脸无情,也旁观过这人的睚眦必报。这人千人千面如他戴的层层假脸,他一以贯之的微笑和他一以贯之的冷漠殊无不同。
萧恒也就这么意识到,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所以这样一个人,替自己挡过刘正英、被虞山铭险些当庭杖杀时仍不肯松口,萧恒不是不震撼。
因虎符一事,他被秦灼胁迫谈判、不得不与之同住,中间或有关切,但萧恒更多抱一种息事宁人之心。他给秦灼包下庖厨一方面是想解决问题,不欲他因胃病耽误正事,一方面,是他想重新体会怎么“做人”。那时候的秦灼在他眼中只是帮他体味烟火的工具。
就是这次杖责,有什么开始变了。
后来上巳节秦灼遭人算计,他赶到现场、踹开门的那一瞬撞进秦灼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得知,一个人仅凭双眼就能将人心撼动至此。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他面上薄红未褪,目如秋水,遥遥一注,无限哀感。灯火曈曚处,那转瞬的怨慕之意宛如幻觉。萧恒只觉天灵盖被轻轻一撬,叫那一睇之力极快极柔地飞震出去。
他在那人不可置信的震惊神色中快速说:走。
平心而论,当夜换作旁人,萧恒也会立时搭救。但不会有另一个人报以他这样的目光。
不会有另一个人,巧饰多年的面具破裂,只为一个“走”。
在那之后萧恒发觉,自己对秦灼的态度似有不同。
他可以杀一个人、放一个人,但他不会毫无目的地保护一个人。
秦灼开始成为那个例外。
有关秦灼的真实身份他早有揣测,确定下来的时间也比秦灼自以为的要早很多。秦灼少年受辱之时,他也多有耳闻,但得知此后,他意外发现自己竟无分毫厌弃憎恶,反而生发一种全新的心绪:伤其所伤,痛其所痛。
萧恒无法分辨这种怜惜发自何处,但他敏锐发觉,他对秦灼的付出已经远逾本分。而这种越界非但没让他感觉自损其利,甚至有些幸福。
萧恒想不通,又好像都了然。
人共通的是感情。他像刀像剑像兵器,到底也是人。
他请教过曹青檀什么是喜欢,但他总感觉不全然是。曹青檀并未点拨给他情与欲的关窍,是故当他察觉到那几分欲望时,几度将情意一概否之。
从前他为了杀人曾潜入妓阁。浓烈的脂粉香气里响起几道帛裂,小竹矮榻不断摇晃,他冰冷地旁观床上男女,【……】
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对秦灼产生了这种近乎兽卝性的欲卝望。
【……】
萧恒几乎是本能地嵌入他双腿当中俯身,宛如猎杀的敌退我追。他了解自己杀人的暴烈,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步骤,但他确信,下一刻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将秦灼撕碎。
于是他悬崖勒马了。
如此残暴、凶戾、有悖人性,怎么能施加在秦灼身上?
既然欲望如此痛苦,自己却仍肖想于他,这又是什么喜欢?
这念头时时刻刻折磨他,他理不清又剪不断。但如今血仇未报,大事未竟,实在不是纠缠之际。他和秦灼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宫变之后生死两隔、一别两宽。
但秦灼回来了。
不计代价、同生共死,也要回来。
有个声音在心底大声问道:你真的能够放手吗?
他一时犹豫不决。而枪林箭雨里,秦灼先向他伸出了手。
他回答不了了。
于是娘娘庙的这个夜晚,当下,此刻,他作为一个刺客道出身份,是彻底把自己剖露给秦灼。这样视死如归的勇气,与剖心、啮臂、刎颈、殉情等等盟誓与赌咒一无不同。
心中那个声音又问:是喜欢吗?
说出来才知道。
于是他问自己,我是别有用心吗?
……
是。
窗外北风嘶吼,宛如追兵衔尾而至。曹青檀一句话蓦地从耳边响起:一块儿死也是福气。
萧恒看向秦灼,像再不会看见他那样。
要是能一块儿死。
他松开目光,也松开了牵着秦灼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