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白龙山的确山路崎岖,可一旦上山便等同将自己的退路封死。徐启峰的包围圈会逐渐缩上山顶,到时候他们插翅难逃。
这不像萧六郎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剑会出的主意。
陈子元从外头踱了半天,终于耐不住走去殿中,一进去就骇得睁大眼睛。
秦灼不知因何昏倒在地上,而萧六郎已脱掉上衣,正去解秦灼的腰带。
陈子元又惊又怒,心道你不仅趁人之危,还在这么个关头做这些龌龊手段,正拔刀在手当面要砍,萧恒已将自己手中那件鸦青外袍掷到他怀里,低声道:“一会给他换上,等我把人引开,你们当即下山南去,越快越好。”
陈子元一时怔愣,萧恒已快速将秦灼衣袍脱掉,草草穿在自己身上。
这件圆领袍服若由秦灼来穿,多少有些骄人艳烈之意,而如今阮道生撑着膝盖站起,却像一柄浸血长刀立地,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陈子元久久不语,却也没有矫情,从怀里掏了一块牌子给他,说:“我们要去潮州,到时候你执令来找,有人接应。”
萧恒没有接,看着他眼睛说:“我要是死了,此物落在他们手中倒是麻烦。”
陈子元心头一颤,递牌子的手缓缓收回去,说:“那你报上名号,我亲自接你。”
萧恒没多说什么,拍了拍他肩膀,道:“保重。”
“等你呢。”陈子元眼神若有所指地落在地上。
萧恒身体一僵,还是循他目光回头,深深望了秦灼一眼,随即快步闯入大雪当中。
***
雪仍密密下着,北风呼啸里磅礴飘荡。
这支小队足有百人,百夫长抹了把脸,骂道:“妈的,中原这是什么鬼天!”又扭头喝道:“都他妈找到了吗?没找着人,血迹、脚印、马蹄痕,但凡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手下有人轻声嘀咕:“这么大的雪,有痕迹也早盖住了。”
百夫长一脚踹过去,低声叫道:“磨叽什么,但凡能抓住秦灼,那就是加官进爵的大功一件!临行前大公不是开了金口么,活捉秦灼者,封国将军,赏以万金!就算带回去尸首,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成问题!”
“可老大,咱们又不熟悉这地界,刚才已经有几个兄弟失足跌下山去了。要不咱们等雪小一阵?”
“等雪小了人就跑了!废什么话,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百夫长喝道,“继续搜山!”
天寒地冻里,百夫长耐心已至极限,正要借此发作一通,忽然听斥候大叫一声:“老大,人在那儿!”
百夫长闻声抬头,见不远处的半山腰,烁起一把火光。
那火焰迎风而举,如彀中一支跃动的箭靶,那人在不远处策马上逃,百夫长似乎能听见黑马夹在风中的长嘶。无数声音从他耳边大叫:快追、快追!
蠢蠢欲动的骑兵队伍就地整装,眼见天地皑皑间,红衣人上雪中山。
百夫长迎风抽响马鞭,大声喝道:“红衣黑马,那是秦灼!弟兄们跟我上,封侯拜相了!”
大叫声冲破雪雾,全似兽群猎食前的放肆咆哮。紧接着,百数骑兵轰然催动马蹄,齐齐追上山来。
军马越驰越快,似乎震得山体摇动,但那点火光近在眼前,谁都顾不得这一丁点异样。红衣映在雪上鲜艳无比,在功名利禄的煽动下闪烁着万丈华光。那是财帛、权力、美色等众多贪念的集大成之体,是今夜无与伦比的众矢之的。那火光是他们心中焚天毁地的贪欲之火。
已经有心急之人弯弓来射,第一支羽箭落,接续千万支羽箭落。纷纷箭雨里,那红衣人却翩然不沾身。在与众军若即若离的距离间,他骤然一打马腹,黑马飞箭般狂飙起来,一支鸣镝般直直刺上山巅。
百夫长放声大笑:“他已经无路可逃了!给我抓活的!”
山路越行越陡,黑马越驰越快,骑队越咬越紧。山崖近在眼前,红衣人已然穷途末路,但他仍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甚至更快地催动马蹄。
百夫长只道他困兽犹斗,厉然抽响马鞭。
他距离那支火把只有一步之遥。
突然之间,山体隐隐震颤,大片大片的雪雾炸裂,地动山摇。
斥候大叫道:“是雪崩!老大,山要塌了!”
轰隆一声巨响。
天边厚云积压,雪石滚滚如数道白色雷火炸落。骑兵皆着重甲,马匹亦是铁蹄,这一处山坡极陡,根本无法承受百余骑兵的极速践踏,兵马跟随乱石纷纷滚下山去。
他将自己引上山,竟是为了玉石俱焚!
好狠毒的计策!
百夫长怒不可遏,直欲破口大骂,突然又一阵巨石滚来,将他迎面击落。
他似乎看见火把高抛,不远处的天摇地动里,一人一马跃下山崖。
……
大雪满天如白羽纷纷,萧恒一袭红衣仰面坠下去。
下落之时,他似乎看见娘娘庙的黑色檐宇,像一簇黑色火焰,像他燃烧殆尽的命运。燃烧,燃烧,他会经久不息地燃烧。而在将要熄灭的夜晚,他碰见了秦灼。
灼者为火。
……
火把扑灭,白龙山顶轰然塌落。
***
秦灼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打帘一瞧,早已远离长安,所行正是潮州方向。
他身边空无一人。
秦灼连忙掀开车帘,见只有陈子元一人驱马。一种巨大的恐惧指爪一样攥紧他的心脏,他轻轻吞咽一下,哑声问:“萧恒……萧六郎呢?”
天雨雪,陈子元头也不回地挥鞭,说:“不知道。他换了你的衣裳,把追兵引开了。”
他叹口气,道:“殿下,你好好记着他吧。”
秦灼愣了片刻,突然说:“掉头。”
陈子元扭头叫道:“殿下!”
秦灼声色俱厉,“掉头!”
陈子元当头棒喝:“殿下,你救他出宫,他替你这一回,就算两清了!你现在回去除了送死没有别的用处,你想想文公,想想郡君,南秦百姓日夜盼着你回去呢!”
秦灼看着他,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他回头远望,天昏地暗,大雪纷飞,有如初见时候。秦灼没说什么,重新钻进车中。陈子元搓了把脸,耳边,一片大雪呜咽之声。
***
元和十四年底,京畿,秦灼陈子元扬鞭策马,忽见雪夜尽头步出一人。
秦灼勒马而立,隔着纱笠看去,见是个癞头和尚。容貌年轻,脸庞红润,虽置身严寒却如行于春日之中。
陈子元低声嘀咕:“这么大的雪,他就穿这一件僧衣、光着头脚,瞧着还浑身热气。殿下,只怕有鬼。”
秦灼不语,双腿一打马腹,按剑缓缓而行。两方打了照面,那癞头和尚先上前一步,合手施礼道:“施主要往长安去?”
秦灼也抬手还礼,笑道:“正是。大师是从长安来?”
和尚笑而不答,道:“施主既要往长安去,我有一言相告。”
见这和尚疯疯癫癫,秦灼又瞧见他手中钵盂,只以为他来化钱,笑道:“我们行程匆忙,实在无暇听大师教诲,子元,拿一吊钱来,捐给大师做鞋帽。”
癞头和尚却道:“施主将见光明火。”
秦灼双眸一眯,轻声说:“哦?敢问大师,何时?”
和尚道:“此夜。”
“何处?”
“此地。”
陈子元哈哈笑道:“大师这锃光瓦亮的头顶,用来照亮的确光明!”
秦灼虽狐疑,但瞧和尚浑身上下无一兵器,到底不至于剑拔弩张,便不动声色顺着他讲:“我赶赴长安,的确为燃光明火种,不知大师有何教诲?”
和尚道:“依我之见,施主还是打道回府的好。”
秦灼哈哈一笑:“这又是何意?”
“施主欲取光明火,必将逆风而执,是时何止烧手之痛,当有焚身之患。”
秦灼只当他说承继父业一事,目色渐深,道:“大师,焉不知盖天底下,总有一二不得不为之事?”
和尚似知他会如此作答,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在下仍有一言。”
秦灼点头,“大师请讲。”
“施主可以今夜止步,明日整装北上。”
秦灼沉思片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就此止步,只怕冻毙风雪。多谢大师一片好意,在下感怀于心,但恕不能从。子元。”
陈子元取出一串铜钱,秦灼接过,交给癞头和尚,道:“辛苦大师垂询,以此略表心意。”
夜黑风高,陈子元错摸成一串光明钱,秦灼也没有看清。那和尚却安然接过放在钵中,笑道:“我与施主有缘。”
“有缘自会再见。”秦灼客气一句,问,“请教大师法号?”
“弘斋是也。”
弘斋双手合十再行一礼,转身而去。秦灼也拨马挥鞭,不再回头。
陈子元听见动静,嘀咕道:“这和尚在唱什么?”
纱笠下秦灼不发一语。
陈子元自顾自道:“眼瞧着雪大了,要不先找地方避避?你这腿接好还没半年,这么久冻怕要再疼。”
天地仿若未开,一片混沌中,群山宛如兽脊。一阵急雪稍缓,两人两马的身影奔出山隘。再回首,已是白茫茫一片大雪,但闻风声呜呜,人声幽幽,不似诵经,却如小词歌声。
词曰:
抱守长长久,徒留暮暮朝。多情不上赤栏桥,怕见月中鸿影水中招。
好宴终须散,青春一袖抛。人间何处不萧条?独我归来坐看故人潮。*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