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自己。
……哦不对,“看”这个词有点不太准确。
他在盯自己。
他在盯着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不再是楚门到帝都的一千多公里,不再是微信聊天记录里干巴巴的空白,不再是微博上一举一动都引发讨论的明星和名字只是一串乱码的素人。
——是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两步就能走到的。
她能清清楚楚看见楚恒额头前一丝不乱的金发,瘦窄的脸,以及白皙脖颈上深红色的领带。
以及,他那双隐藏在金色面具之下的桃花眼,直勾勾给过来的,注视。
……
什么意思?
黄怀予在心里发出了一个无数次在做题的时候会发出的疑问。
做文言文阅读的时候,“这什么意思?说白话”。
看英语阅读理解的时候,“这什么意思?说中国话”。
想数学最后一道填空题的时候,“这什么意思?说人话”。
——每一次都不得不去各种翻来覆去地猜测楚恒的行为和眼神的时候,“这什么意思?”
“说实话!”
“给我说!”
“你说啊!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黄怀予咬牙切齿,恨不得抓着楚恒的领带把他扯过来用力地晃。
你看什么看?!
你当我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你想看就看?!
你又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
她越想越气,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神都变得不清明。
……但是她面上却依然一动不动,极其镇静冷淡地和楚恒对视着。
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在意。
不然,就输了。
输?这是和谁的比赛?
黄怀予也不知道。反正她这么多年的经验就是,别管,装就行了。不然会输。
嗯。
两人就这样互相盯着对方看。一边神色平淡安静,一边脸上怒火重重。
1969人声鼎沸,架子鼓清晰的节奏又在身后响起,第二首歌的前奏已经开始了五秒半。
两个人隔着三十厘米的酒精味道遥遥对视,像两只对弈的犀牛。时间也许暂停,人群也许消失。但是两只动物却在角对角的交锋里直直地相撞。
……
楚恒眼睫颤抖,率先败下阵来。
就像上个月她跌倒在1969门口,是他先移开目光。
就像上个月她在医院扬着头看着自己说自己长得好看,也是他先招架不住。
他看见黄怀予脸上似有怒气,神色并不好看,眼睛里从惊讶慢慢转变成沉沉的暮气,说不清是什么,但是绝不是正向的情绪。
她好像很不服气,好像很倔强,好像永远也不会认输。
嗯。他先移开视线了。
他输了。
*
楚恒一共唱了五首歌。
谷奕半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大剌剌地岔开,手上却忙里忙外地录了半个多小时的视频。
苏琬混在下方人群中的热烈掌声和欢呼中,跟着一起鼓掌。
……只有黄怀予,像只仓鼠一样,吃掉了三盘花生米。
服务员姐姐来了三四次,除了第一次上的是酒和饮料,剩下的时候都在不停地上各种吃的,没过一会三人面前的桌上已经摆满炸鸡块、薯条和各种干果。
黄怀予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是李鸣月让上的,专门上给她吃的,免费的。
她抬头朝后面方向望了一眼——李鸣月还在调音师旁边看着,今夜她作为老板是最忙的,除了最先开始过来问候了三人一句,剩下的时间都在全场到处走。
黄怀予吃得很高兴。不仅是因为她本身就喜欢吃东西,更大的原因是楚恒终于唱完了,回到后台了。
——现在台上是第二位歌手在唱歌。也是一身黑色西装,打扮和楚恒没什么两样,只是气质和身材上就是普通人。
普通人好啊!
她也是普通人。
别老是跟那些长得跟天之骄子似的人相处,怪累的!
现在就自在多了。
她又塞了一块炸鸡到嘴里,晃头晃脑地听台上的人唱歌,心里很满足。
可是这块炸鸡还没有从喉咙里咽下去,她左边的沙发就好像突然陷了下去。
她一愣,低下头的视线里,看见臂弯左边的空间里,多了一双腿。
黑色西装裤腿,深色皮鞋,鞋上打得锃光发亮,好像能映照出1969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射线灯。
……似乎有一个人,突然坐在了她的左边。
她吸了吸鼻子。
苍兰香味。
……
黄怀予一惊,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瞬间就用力咽下嘴里那块吃了一半的炸鸡。
那块鸡肉没嚼几下就被强行咽了下去,噎得黄怀予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双手扑腾在喉咙边给自己顺气。
她扑腾的声音太大,右边的苏琬看见了,立刻就伸出手在她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摸,还递过来一张卫生纸。
“……”
她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没等伸手去拿那张卫生纸,就看见眼前一晃,左边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着那杯她喝了一半的酸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气递到她面前,几乎是直接撞进了她手心里。
!!
她没敢转头去看,胆子小到令人发指,哆哆嗦嗦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仰头就往嘴里灌,灌了大半杯,终于不再咳嗽了。
她捂着嘴,抖着手擦湿润润的眼角,心脏像台上的架子鼓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
……
她余光似乎是扫到,那人看她好像是没事了,然后收回了递给她酸奶的手,垂下眼看了一下桌上的东西。
——似乎是在那一盘炸鸡块上停留了好几秒。
然后,问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在场三个人都可以听见的话:
“胃还痛吗。”
?
黄怀予一顿,心跳都漏掉半拍。
……
一句话,惊到了三个人。
黄怀予抖着眼睛往右边看,果然看见了苏琬和谷奕像见鬼一样的表情。
——嗯,三个人隔得这么近,那句话一定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谷奕眼睛瞪得老大,仍然在用他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梳理刚刚三秒钟之内发生的一切。
“胃还痛吗”——这是一句虽然只有四个字,但是信息量无敌大的话。
第一,杯姐胃痛过。
第二,楚恒知道杯姐胃痛过。
第三,楚恒看了一眼炸鸡才说的这句话,说明楚恒知道杯姐之前是因为炸鸡才胃痛。
第四,楚恒是在关心杯姐胃痛不痛。
谷奕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学习真的太刻苦了,不然怎么会把黄怀予那一套恶习都学会了,竟然开始习惯用一二三四文综分点答题的方式分析所有事。
又堕落了,老哥?
……
苏琬掩下眼里的震惊,正准备拿起桌上的卫生纸给黄怀予擦擦嘴角,就突然看见黄怀予像被雷劈中一样倏地直挺挺站起来。
“我去上厕所。”
挤出这五个字,然后又迅速溜了,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下一秒,楚恒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头发松松散散地垂了下来,西装外套换了下来,戴了口罩,打扮很是低调,但是一头亮眼的金发和那双眼睛也很容易让人认出来,他就是刚刚在台上唱歌的人。
他目光飘飘渺渺,最后落在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消失的拐角处。
……她在躲他。
半晌,旁边传来谷奕懒散的声线,打断他的思绪。
“哥们,别看了!”
谷奕恍然无觉,嘟嘟囔囔。
“杯姐尿急尿频尿不尽,这么几分钟已经去了两趟厕所了。”
……
台上的歌手慢悠悠唱着:
——“疯子和傻子,怪人和蠢人。”
——“手指和眼睛,执着和天真。”
“哎,你第一次见杯姐什么时候?”
谷奕凑过来想刨根问底。
“你见过她胃痛的时候?”
苏琬坐在中间没说话,低头听着。
……
楚恒慢慢垂下眼睫,指骨突出的手慢慢向前,最后握住了一杯桌上的酒。
“嗯。”
“就在这里,1969。”
“哦。”谷奕听明白了,松了一口气,立刻又开始对这位一向冷淡的好兄弟难得的反常行为进行合理化,“那是她吃多了吧?知道知道,她每天晚自习之前都要吃两碗鸡排饭加一杯抹茶冰旋的。”
没什么,两个人之间没什么私人接触,就是她吃多了胃疼,他见过。
懂,懂!
就像那次楚恒在球场上突然来了劲要主动和卫语程朗打球最后还打得特认真。
就像那次楚恒大半夜给他打电话就是为了要黄怀予的微信。
就像那次楚恒在晚自习课间给自己发一大堆让人看不懂的消息。
管他是因为什么,反正都能解释清楚!
……
谷奕又放松地躺了回去,把最后一口曼哈顿一饮而尽,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和下颌线,乌黑短簇的头发一扬又落下。
透明的玻璃杯映出影影绰绰的灯光,和身旁两个沉默的人。
*
黄怀予又去了厕所。
这次是真的要上厕所,毕竟她刚刚低着头猛喝了好几杯酸奶。
出来的时候,三三两两的靓丽潮人从她身侧走过。她微微靠在墙边,舞台上歌手正在唱摇滚,下面的人都跟着一个个摇头晃脑。
她一抬头,不远不近的距离,就看见对面的沙发卡座里有一群人。
是一群很年轻的人,或者说看上去是一群很年幼的人。但是打扮得都非常成熟,所有人都一身黑,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
她多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居然就看到了自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