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胜家酒店八层。
棕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生。
左边眉眼冷厉,寸头黑衣,脸上贴了无菌敷料;右边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手臂上缠了纱布。
两个人虽然此时此刻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可是两个人身体简直隔得十万八千里,各自翘着腿沉着脸,一言不发,脸色比锅底还黑,身上笼罩着散不去的低气压。
黄怀予站在两人面前,抱着胸,冷着脸,像是班主任训话一样。
而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在她面前都莫名乖顺地低着头,一言都不敢发。
“两个神经病!”黄怀予气得嘴都歪了,“楚恒下周还有拍摄,打伤了怎么办!”
“切。”谷大少爷臭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音节,咬着牙,阴阳怪气道,“知道你心疼你的帅哥明星男朋友,放心吧,没打到他脸!”
“他不就手臂擦破点皮吗?还假模假式整个纱布缠着,哎呦喂故意让你心疼他呢~现在脸被打到的是我!”
黄怀予正在气头上,火气比谁都重,抬手就拍了一下谷奕的头,谷奕痛叫一声捂住脑袋。
“我说你了?你来找骂?你神经病啊谁让你动手的?”
“在外面火锅店里就打起来了,你想明天头版头条全是胜家酒店继承人和当红歌手在火锅店里打架吗?”
楚恒眼看着黄怀予打了一下谷奕,语气还十分凶,一下子整个人都松动了,眼里流露出愉悦的笑意,他就知道在这场朋友VS恋人的比拼里,黄怀予终究是更在意他这个男朋友一些。
他嘴角勾起,侧过身子挑衅地看了一眼满脸憋屈的谷奕,又慢慢抬眸,那双桃花眼里水润润的,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黄怀予看,说,“没关系的,临走之前我给了钱,老板心里有数,消息不会泄露出去。”
黄怀予看谁都不爽,一视同仁,抬手又拍了一下楚恒的头。
“你这么有钱是吧?谁都可以给钱是吧?你欠谷奕那几百万还清了吗?”
“……”此话一出,楚恒颇有些呆滞地望着黄怀予,发顶被她打的那一下还没完全消散,愣愣地作痛。
“哈哈哈哈哈!”谷奕忍不住了,解气地往后一躺,两条长腿往前一伸,玩世不恭地斜眼看着楚恒,瞬间就从刚刚憋屈的状态里走了出来,脸上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你们两个!向对方道歉!现在!”
班主任下令了,两个刺头校霸只能插着兜,一个看东一个看西,摸着鼻子敛着眼,不约而同低声说:
“对不起。”
黄怀予:“留在这里好好反省!”
她气呼呼地走了。
……
整个胜家酒店八楼已经被谷奕长期征用,电梯都已经重新改装过,除了特制的卡之外,其他人都不能按八楼,而特制的卡只有四张,他们四人一人一张。
周围空荡无人,苏琬之前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就走了,现在黄怀予也走了,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只剩沉默。
谷奕突然开口。
“你有多喜欢黄怀予。”
这句话实在太突如其来,也没有任何铺垫,楚恒听到这话,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笑了一下,“和你喜欢苏琬一样。”
“……”谷奕像是无话可说了,他沉默地歪着头,一双大手无聊地玩着裤子侧面的银链,又烦躁地翻回来。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谷奕语气很平静,他盯着前方的空气。
“我和她认识比你久。我们是高中同学,每天见面读书都在一起。当你只能呆在帝都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楚门朝夕相处。我们学着一样的知识,考着一样的试,有着共同的生命轨迹,从楚门到江城,五年都在一起。”
谷奕说着说着像是陷入回忆,长眸里慢慢闪过一些什么情绪。
他想到两人并不友好的第一次见面,可是黄怀予却为了他在教导主任面前挡事,像个行走江湖有情有义的游侠一样拍着胸脯说“大家都是朋友”。
停电的时候教学楼楼梯口人影憧憧,漆黑一片只有若隐若现的手机屏幕光乱甩,她扒着苏琬的手臂嘻嘻哈哈地笑,又回头看他。
圣诞节那晚,楚门一中1号教学楼天台上冷风如刀,她找不到星星,抓耳挠腮,谷奕坐在她身边指给她看,轻笑一句“笨死你算了”。
高考结束那天,她喝醉坐在1969冰冷的地板上嚎啕大哭,眼泪糊了一脸,谷奕蹲下来给她擦脸,手劲太大,纸巾擦过的时候她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像个包子,却还梗着脖子嘴硬说自己没哭。
……谷奕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混吃等死张扬乖戾的纨绔子弟二世祖了,他知道世间难寻知己,生命宝贵,时光一去不复返,青春就像握不住的流沙,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重要的人都要用尽全力去珍惜。
“楚恒。”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顿了一下。
“我把她当妹妹。”
“如果你们以后出现了任何问题,我一定是她那一边的。”
“你懂吗。”
楚恒抬起眸,正对上谷奕沉沉的目光。
谷奕好像从没有过这么认真的神情,他和楚恒两个人面对面说着以后分离之后的站队立场分配,明确地通知他们两人之间接近七年的友情假如一定要和才认识了不到两年的黄怀予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那么这段友情会被谷奕这个当事人毫不犹豫地放弃掉。
出乎意料的,谷奕竟在楚恒那张冷淡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笑。
楚恒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嗯。这么说,我和你正好相反。”
“只要你永远是她那一边的,我和你之间才能继续当朋友。”
谷大少爷皱着眉,把这句话在心里消化了好一会,才不可置信般嗤笑出声。他歪着头,笑着说,“你装什么?又给我来那套?是要比比谁对她更好吗?”
谷奕一边摇头一边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你谈上恋爱以后会变成这样。”
两个人看着对方。目光交汇中两人都觉得好像有什么冰封的东西骤然裂开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七年已经是最好的印证,好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痛痛快快打了一场也像是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话说开了只剩坦荡和透彻。
“走吧。”谷大少爷站起身,插着兜,笑得有点漫不经心,“下楼去找她吧,我估计她现在正在楼下吃蟹黄面呢。”
*
苏琬接到了一个电话。
没有备注,是一串陌生号码。
但是,她见过这串号码——在那天,易南希笑着递给她的名片上。
易南希在电话里说了一个地址,说三小时后在这里等她。
苏琬挂断电话,走出了胜家酒店。
出租车一路行驶,窗外景色越来越荒凉,竟然已经慢慢出现山地和丘陵。山上蜿蜒起伏着土黄色的盘山公路,这是一个巨大的盘山公路赛车场,门口停着十几辆豪车。
出租车司机只是伸出脖子望了一眼就赶紧踩油门走了,有钱人的地界,私人领地意识很强烈,赶紧躲远点,这不是他一个司机该来的地方。
苏琬没多少犹豫,一步步走了进去。
门还没开就已经听见里面传来音乐声,装潢考究风格复古,她才出现在门口几秒钟就立刻有人出现,脸上虽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但是言行举止都十分冷静且不容置喙,说这里是会员专属,只接纳会员提前预定,几乎没怎么看苏琬一眼就要把她请出去。
苏琬:“我是来找易南希小姐的。”
那人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苏琬,目光停留在她全身价格不超过200块的衣服上好几秒,眼里露出极大的怀疑,嘴角却还是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简短地说:“稍等,我去确认一下。”
苏琬又被晾在原地起码三分钟,之后门才打开,一路有人引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和雪茄味混合的味道,她的出现引起大厅里不少人的注目,这里的男男女女都互相认识,有了外人来就会第一个发现。
易南希身姿聘婷地从台球桌上起身,身上的连衣裙面料考究,勾勒出精致的身材曲线,扬起红唇,对苏琬露出一个笑。
“欢迎。”
……
山间寂静无声,户外天幕宽阔,赛车道上一列停着各种各样的顶级赛车,已经有好几个男人换上了赛车服,正站在车前。
而旁边站着好几个面容精致、身材曼妙的女生,皮草短裙高跟鞋,身上的香水味几步之外都可以闻见,正站在赛道边,冲着赛道上的几个男人微笑。
“红色衣服的,是周氏的长子,周远发。他家做餐饮的,和谷奕家有很深的合作关系。”
“黑色衣服戴眼镜的,是迈德医药的独生子,Ivan。前几个月刚回国,他家是国内生物医药公司的大头。”
“黄色头发的,杨其心,家里从政的,红三代。”
“旁边坐在车里的,是绿洲地产家的小儿子,王文清,也喜欢天文,以前经常和谷奕一起看星星,谷奕第一架望远镜就是他送的。”
易南希站在赛道边,左手放在栏杆上,右手拿了一杯香槟,微微摇晃,看着里面透明微黄的液体里慢慢升起气泡。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落日慢慢在山间坠下去,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瑰丽奇幻的亮金色。风微微吹过她鬓边的发丝,易南希似乎看日落出神了,感叹一句,“真美啊。”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落日和星星,是不被任何人所拥有的。”
“你看,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但是此时此刻,大家同在一片天空下,看到的落日并无任何分别。不论你是路边乞丐,还是亿万富翁,停下脚步望向天边,你都能拥有这十分钟的落日。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平等才成为一种可能性。”
“可是,落日只有半小时。星星也只有一夜。”
“短暂的交集结束之后,你继续当你的人,我继续当我的狗。”
易南希转过头。
“苏琬小姐。你的所有资料我都查过,你和谷奕之间的故事,我也都了解。”
“所以,我才感到很惊讶。”
“因为你们两个人,就是落日下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即使能够短暂地拥有同一片落日,但是太阳终究会坠下山头。”
苏琬目光从落日中收回,然后平静地看着她。
苏琬家境贫寒,又出落得漂亮,从小到大的冷眼和觊觎她早已承受过太多。读了十二年书,她知道做题的时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收集所有条件,摒弃不需要的,明确出题人意图,然后,给出自己的答案。
她面色没有任何难堪,并没有接着易南希的话,只是淡淡地开口:
“你是想让我退出,然后你加入吗。”
这话简直称得上直接粗暴,一下子把易南希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都撕碎了,易南希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冷静的脸,没有想到她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应对。
按照易南希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和穷人家的女孩打交道的经验,话说到这份上,这些女孩早就低着头咬着牙流眼泪了,有自尊的会骂易南希用钱侮辱人然后含泪主动退出,务实的会谈条件和价格,拿了钱后离开。
“你有点令我刮目相看。”易南希眯着眼睛说。
“既然如此,那我也直说了。”易南希露出一个笑容,她长相明艳大气,像上世纪末的港星,风情万种。
苏琬那句直接的话看上去像是让易南希也卸下了防备,她查过苏琬的资料,这是一个很聪明努力的女孩,父亲去世,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得漂亮,成绩好,从小城市一路升学考试,高考取得了好成绩,来到省会城市读名校,是经典的普通背景女生的奋斗之路。说实话,易南希很欣赏她。
只是很可惜,两个人之间注定没有这样的友谊存在。
“对,我就是想让你退出。你太穷,谷奕太有钱。我现在会以第三者的身份介入你们之间,逼迫你离开,然后和谷奕结婚,用豪门联姻来把胜家绑定成生意伙伴,挽救一下我家的生意。”
苏琬直视着易南希的脸,听着她这番直接到不能再直接的话,竟然慢慢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明白了。”她点点头。
“……”易南希听着她那波澜不惊的语气,莫名其妙噎了一下。不过她也很快理解,苏琬和谷奕之间的爱情故事其实非常纯洁,感情很深,易南希早就明白,苏琬不会这么轻易被说服。
——“哟,哪来的美女?生面孔啊。”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浪荡声音,苏琬循声,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正撑着栏杆,站在她身边,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她。
苏琬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就被左边的易南希往后拉了一下。易南希几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那男人投射过来的略带猥琐的目光,眉头只皱了一秒钟就立刻条件发射地放松开,脸上绽放出毫无破绽的招牌微笑。
“杨总,这是我表妹,来找我的。”
“哦。表妹啊。”那男人一顿,脸上露出明显的可惜表情,“还以为是个小明星……”他挥挥手,离开了。
周围再次只剩下她们两人。比赛终于开始,赛车一个个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溅起灰黄色的尘土,引擎声响彻天边。
易南希自嘲般冷笑了一声。
“你也看见了,这个圈子里的男人都是这样。”
苏琬抬起头,看着她,“那你还要选择和这个圈子里的男人结婚吗?”
易南希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把她都问懵了,苏琬的逻辑太纯粹了,而且苏琬是站在易南希的角度来发问的,就好像易南希是她的朋友,她想为朋友排忧解难。
既然没有好男人,为什么还要和这个圈子里的男人结婚?对啊,如此复杂的豪门联姻好像一下子变得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
易南希露出一个有点看不清情绪的笑,不知道是否是在笑自己,“对啊。”
“我没有选择。嫁给爱情?比豪门联姻还要愚蠢。爱情?这个世界上哪有爱情?起码钱是实实在在的。”
“没钱的巴结有钱的,有钱的巴结有势的,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下层男人是上层男人的玩物,下层女人是下层男人的玩物,你玩我,他玩你,一层一层就这么压下来。爱情?平等的人之间才能有爱情。对于身处高位的男人来说,他们拥有的性资源简直是多如牛毛,出轨算什么,包养算什么,和妻子恩爱也不影响私生子遍地跑。”
“我可以选吗?我是个女人,我如何选?弟弟从小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而我就算再优秀却早就被排除在继承者之外,被父母告知你的任务就是用你的婚姻给家族生意做垫脚石。放弃自我人格,去把找一门好婚事作为我的人生目标,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没有选择。”
赛车引擎的轰鸣声像是慢慢要把两个人湮没在漫天幻境里,所有车全部已经冲到了看也看不见的地方,旁边那几个穿着皮草短裙高跟鞋的美女也坐了下来,脸上的微笑迅速消失,头也不抬地划手机。
落日已经坠下去大半,只剩一小弯金盘,天边云朵灿若玫瑰。
易南希脸上好像流过几滴泪,她不经意间用手指擦掉,盯着远方的落日。
“苏琬。当你坐在考场里,一笔一划写下你的名字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你非常自由?就像一只雌鹰,天边辽阔,未来宽广,任你飞翔。”
她笑着讲了一句很欠揍很凡尔赛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藏着几分真心。
“你去飞你的吧。至于嫁入豪门,只有钱没有爱的这种悲惨生活,还是让我来体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