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早料到郭元振会有此一问:“在此之前,我可否问都督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洛北问:“胜州之战情况如何?”
郭元振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见他神情镇静一如往常,双眸灿如流金,似乎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郭元振忽而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关于乌特特勤的传说:
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公子是怎么知道胜州会发生战事的?”
按照解琬写信给他的时间,洛北那时候已经在前往凉州的马车上了。
洛北轻轻一笑:“突厥主将阙特勤是我的朋友。”他讲话一直语气平和,只有说到“朋友”二字时将尾音上扬,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意气来。
郭元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的胡须:
“突厥主将阙特勤击溃六州胡后,大肆劫掠而去。女皇勃然大怒,命胜州都督王珗率五万人出战。两军在圣泉大战一番,我朝一败涂地。王珗也为突厥人所杀,他的副将成了突厥人的俘虏。”
洛北的神态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目光虚虚地盯着前方的一处,似乎在看一副并不存在的地图:“阙特勤不会收手的。他一定会带领大军前往我边关重镇盐州和夏州。”
郭元振给自己添上一杯酒:“既然公子对阙特勤的思维方式如此熟悉,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关系匪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倾心相交的知己?”
洛北望着郭元振:“都督想说什么?”
“阙特勤在突厥素有第一勇士的称呼。公子能与他倾心相交,应当也是一位与他身份相似的贵胄。巧合的是,日前默啜大汗的谋主乌特特勤葬身在黑沙暴中——他就和阙特勤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
洛北笑了笑:“都督太抬举我了。我只是默啜大汗的书记官,称不上什么谋主。”
郭元振已有三分醉意,闻言不禁捶桌大笑起来:“公子,你这话骗骗朝中那些不谙边事的大臣们还可以。想骗我郭元振,可没那么容易——”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洛北旁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拍了拍洛北的肩膀:
“你熟悉突厥及阿史那家族诸般人事及典仪,通晓突厥、粟特、吐蕃等数国语言。这几年,默啜分封子侄、拓境西域、威服契丹……突厥崛起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你的影子。你在突厥不说大权在握,也是举足轻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暗中和我通信?”
洛北轻轻一笑,支起一腿,向后仰头望着他:“郭都督不是好奇我的来历吗?我确实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但我和默啜大汗并非同宗。他是东突厥土门可汗的子孙,而我是土门可汗的弟弟西突厥室点密可汗的子孙。”
郭元振点了点头,他是知道这段历史的: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是一对兄弟,带领突厥崛起,被突厥人视为突厥民族的两大祖先:
土门可汗的东征灭亡了昔日的草原雄主柔然,让突厥人成为了漠南漠北新的主人。
室点密可汗的西征让突厥人越过乌浒水,帮助突厥成为了世界性的帝国。
不过,也是从室点密可汗开始,突厥分裂成了东西突厥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虽然同族同姓,却时常摩擦不断,甚至动过刀兵。
郭元振问:“自大唐灭西突厥以来,设立了兴昔亡可汗及继往绝可汗两个汗号统辖西突厥故地。两家素有仇怨,既然如今坐镇碎叶城的是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公子应当是兴昔亡可汗的族人吧?”
洛北惨然一笑:“我的父亲是右骁卫中郎将阿史那献,我的祖父就是第二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
“竟然是这样……”郭元振闻言,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他对兴昔亡可汗家族血泪斑斑的家族史也有耳闻:
第一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曾经担任西突厥可汗,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结义兄弟,他自归附大唐以来,替大唐东征西讨,定西域,平辽东,可谓是战功赫赫。
太宗皇帝让他担任兴昔亡可汗兼昆陵都护,执掌西突厥一半的土地和兵力。阿史那弥射也尽心尽力,将昆陵都护境内治理得政通人和,牛羊繁茂,引得周围部族纷纷前来投奔。
统领西突厥另一半土地和兵力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见此情况,大为不满,竟然诬告阿史那弥射谋反,导致阿史那弥射被冤杀于阵前。
这桩冤案震动西域,为了安抚阿史那弥射的旧部,大唐不得不立了阿史那弥射的儿子阿史那元庆为第二代兴昔亡可汗。
阿史那元庆自幼生长在长安宫廷,对大唐忠心耿耿。他继任兴昔亡可汗之后,曾经率兵征讨吐蕃,立下战功。后来却因为卷入李武之争被酷吏来俊臣构陷谋反,惨死在了刑场上。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就是这位第二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的小儿子,当时他也随父亲一道获罪,被流放到了崖山。
至于洛北……郭元振思及此处,不免又看了一眼洛北:许是因为讲到家人,那张清俊的少年面容显得柔和不少——
照这样推算,洛北出逃突厥的时候,左不过六七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十来年过去了,洛北已能在突厥国内呼风唤雨,割舍不下父子亲情,想要为自己的父亲做些事情,也可以理解:
“公子一片孝心,令我佩服。我还有个问题,公子为什么要假死离开突厥?因为默啜想鸟尽弓藏?”
洛北笑了:“郭都督小看默啜了,他肯封我为乌特特勤,让我替他执掌文字,出谋划策,便不担心我会造反。他担心的是自己儿子阿史那匍俱的储君之位。”
郭元振立刻反应了过来,突厥复国之君颉利施可汗是默啜的哥哥。默啜是兄终弟及登上的大汗宝座,一直为突厥那些颉利施可汗的老臣不满。只是颉利施可汗的长子默矩年少,才暂时服从默啜的统治。
但如今,突厥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阙特勤是默矩的弟弟,颉利施可汗的儿子。与他并称的乌特特勤又是阙特勤的挚友——阿史那匍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但你和阙特勤交好并非一日。”郭元振问,“默啜为何突然发难,非要你死不可?”
洛北伸手在桌上轻轻一点:“这便要说到西域的战事了。当时突厥西侵,就是因为默啜想让自己的儿子积攒军功和声望。可突骑施异军突起,带着西域心向大周的部族守住了碎叶城。阿史那匍俱可不是突骑施首领乌质勒的对手。他手下的部族军队大部分都是西突厥人,所以突厥国内日渐有一股声音,希望我来统领西征之事。”
郭元振这下是都明白了:“默啜如果敢把阿史那匍俱换下来,便等于承认他在西域的行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突厥国内那些颉利施可汗的老臣,就会逼他废去阿史那匍俱的储君之位,另立新君。”
洛北点了点头,重新坐正身子,喝了半杯残酒:“所以他派阙特勤来杀我,不论我们谁活着回去,都要背上杀害挚友的罪名。只是机缘巧合,一场沙暴,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郭元振见他言辞坦荡,神情磊落,说起夺人性命于无形的沙暴,依旧云淡风轻。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伤感:月余之内,这少年人就在这茫茫边塞数次将自己的性命如黄沙一般轻轻抛掷,倘若他的父母知道,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这几堪称软弱的情绪只浮现了那么一瞬,便被其他的情绪取代:
“公子,我可否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洛北全然不知自己这流亡者还有做交易的资格。
“不错。但凡突厥降将,朝廷总要发往长安处置,或死或徙或封,但我爱惜你少年英才,不想早早把你扔进长安城的漩涡里。希望你能留在凉州,听我号令。”
洛北问:“郭都督的条件是什么?”
郭元振抚掌大笑:“闻弦歌而知雅意,公子是聪明人。第一个条件嘛,便是公子要放下阿史那子弟、突厥国重臣的身份,只做从并州来的郎中洛北。我会让你从小兵做起。”
这是为了保护洛北——阿史那献尚在流放之中,洛北贸然承认身份只会一起获罪。
洛北笑了笑:“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已经身殁大漠戈壁之中,都督面前这个人也只能是并州来的郎中洛北。”
郭元振抚掌一笑:“好,公子果然爽快,我还有一个条件。我可以不知道公子手下那些人的姓名与身份,但必要时,他们也要为我所用。”
这些代价在洛北可接受的范围内,他当即下跪抱拳道礼:“属下谢郭都督收留。愿为都督鞍前马后,不敢怠慢。”
“起来吧,不要多礼,过几日,我会安排你以并州洛北的身份去凉州军营。”郭元振替他倒了一杯酒。两人酒樽相撞,各自满饮一杯。
洛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了,郭都督,还有件事……你虽然答应放过我,但对于突厥降将,朝廷自有法度。解琬解御史那里,你打算如何交待?”
郭元振捏着杯子神秘一笑:“这个嘛,我自会劝说。”
半日之后,郭元振亲自到解琬的住处拜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元振便将洛北的身份一股脑倒了出来。
解琬身为御史,个性正直,对兴昔亡可汗家族的冤案也是颇为伤感——这些年酷吏肆虐,莫说是兴昔亡可汗,便是朝廷宰相、李氏宗嗣、武氏诸王……谁没被他们攀扯过?
何况洛北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好眼睁睁地看着洛北回长安赴死:“既然如此,让他留在郭都督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在京中也听过阿史那献将军的事情,听说他精通骑射,喜欢田猎,经常外出游历各方。但我可没听说,他娶过哪家名门淑女……”
郭元振“嗯”了一声,给解琬讲了那个“祆神赐目”的传说:“这样的传说能传出来,确实是有原因的。不过你解御史既然要回京复命,不妨帮我打听打听,阿史那献有没有这么个母不详的孩子?”
“吃了你一顿酒,多出来这许多事情。是,郭都督。”解琬起身打了个哈欠,“我领命了。不过阿史那献尚在流放,此事急不得,我会留意的。好了,你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是没有,我就要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