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瓜州城前。
哥舒亶被押半月有余,终于重见天日。他与自己的一干族人部下重新见面,都有“重获新生”的感觉。
阳光,微风以及远处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一切都让他觉得如获至宝。
洛北一身便服,正站在城门等他。哥舒亶见到他,忙拜了下去:“洛将军,请受我一拜。”
洛北忙扶住他:“哎,哥舒亶,拜庙可不要拜错了菩萨。”他指了指远处郭元振的位置,“若无郭都督在奏疏中替你求情,你这条性命是保不住的。”
哥舒亶摇了摇头:“不,不仅是为了我的性命。我还知道洛将军给我的族人送了伤药。他们好几个受了伤,又遭了拷问,本以为根本活不成了——是洛将军救了他们,你的恩德,我铭记于心。”
洛北只道:“言重了。”他扶起哥舒亶,来到郭元振面前:“大帅。”
哥舒亶又下拜道了个大礼:“多谢郭都督救命之恩。”
郭元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不用谢,朝廷夺了你世袭的孤舒州都督之职,罚你去赤水军充军。你是个有勇有谋的血性汉子,带着手下这批忠义之士,正应去前线建功。好好地努力吧。总有一日,能把都督的职位再拿回来。”
“是!”哥舒亶高声应道,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孝哲叔叔怎么样,他会被我连累吗?”
郭元振闻言哈哈大笑。洛北也不禁莞尔:“哥舒亶,康孝哲如今身在突骑施,朝廷虽然下旨申饬,只要乌质勒不动他,又有谁敢动他?我听说,乌质勒私下里赏了康孝哲不少东西,以嘉奖他对朋友的忠信。”
哥舒亶这才反应过来,以乌质勒和斛瑟罗的关系,知道自己手下派人行刺,只会高兴才对:“是我当局者迷了,多谢郭都督和洛将军指点。”
郭元振目送他远去,跳上马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摊子事情处理完,咱们也终于可以回凉州了。我得看看那两座受降城修得如何了,你同我一道去。”
郭元振所说的两座受降城便是和戎城和白亭军,这两城一在硖口,一在沙漠,扼守住了吐蕃和突厥前往凉州的交通要道——有了这两座城市,凉州的安全就能得以保障。故而郭元振一直把修城当成头等大事来抓。
洛北低头应了:“是,大帅。”
郭元振示意洛北与他并肩而骑,漫不经心似的提起:“对了,我向朝廷请旨,为你表功,还请朝廷任命你为正七品下录事参军事,批复的文书昨日便已送到,你回去之后,就走马上任吧。”
“属下谢大帅提携。”洛北忙道礼。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让你在军中效力?”
“属下一年多以前便说过,属下既蒙大帅收留,自当为大帅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至于官职大小,全听大帅的安排。”
郭元振笑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官职大小,但这件事情不光和官爵有关。你若继续在军中,军法严厉,很多事情只能由我特地调你来办,总归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你做了我手下的参军,一些会议、文件以及机要事务便有了参与的资格,节省很多麻烦。”
“属下明白。”洛北又道。
郭元振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他:“我说洛北啊,你过去在草原上也这么严肃吗?”
“属下......不明白大帅的意思。”
“你看,又开始了是不是。从前你我通信之时,倒没发现你是个老气横秋的人呐。之后你当了参军,在我身边的机会就更多了。你这一口一个属下,一口一个大帅的,我听着都累。”
“大帅,属......我......”洛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踟躇几句,低下头去。
郭元振难得见他这副进退失据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洛北啊,‘我’这个自称就挺好,之后多用用。哈哈哈哈。”
郭元振大笑着打马而去,洛北在原地看了会儿他的身影,也只有一笑,才又打马向凉州而去。
一年后,长安四年,凉州城前。
自西突厥的继往绝可汗与突骑施的战事暂告一段落,往来长安与西域的商旅又重新繁盛起来。凉州城门前,商队与往来行人汇集,队伍直排了二里地去。
队伍中间有一对轻装简行的主仆,正随着队伍缓缓前移,一人年过半百,精神矍铄,着绸布长衫,披黑羽大氅,作悠游文士模样,正望着城楼方向。
另一人套着厚棉布圆领长袍,束蹀躞带,腰挎一口好宝剑,显见是个武人:
“姚相公,我还是没明白,您想要微服私访,查察民情,为什么不到咱们灵州以及灵武道内的各州县去呢?凉州虽然离灵州不远,却不归咱们统辖,万一……”
“没什么万一,圣上厚恩,我虽已经外任为灵武道大总管,却依旧有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宰相头衔,倘若亮明身份,郭元振也不敢不以礼相待。”
说话的人便是不久前因与女皇男宠张氏兄弟不睦而被外放出长安的宰相姚崇:“慎交,你放松些,莫摆那世家子弟的架子,便不会有事。”
那被训的侍从是时任灵州长史的李贞,表字慎交。
李贞是世家子弟出身,少时就以“左亲卫”的职衔入了长安禁军,一路官运亨通。
如今年过不惑,叫他陡然扮起平民老百姓来,着实让他有些为难。
只是姚崇这样说了,他也只能诺诺称是:“姚相公,灵武道诸地官吏也无不勤勤恳恳,姚相公何以如此看重郭都督和凉州呢?”
此刻恰好队伍移动,姚崇和李贞一道走入关城之内。周围把守的士兵各个都穿铠甲,执长刀,十分严肃。姚崇摆了摆手,示意李贞勿要多言。
李贞心领神会,往队伍前张望,那端坐在桌后的少年参军正抬头喊下一个登记的人上前。
阳光落在他脸上,正照出他眉目分明,发如点漆,端的是风神高迈、容仪俊爽。
李贞不由感叹:“郭都督手下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风姿秀美,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
姚崇也听到了这句话,压低声音笑道:“郭元振手下有人才啊,慎交,你可注意到,此人虽然年少,可汉话、突厥话、吐蕃话乃至粟特话都切换自如,这样的人,在灵州不多见吧?”
李贞想了想:“灵州常与突厥交战,会突厥话的人多,卑职的突厥语也说得不错,但会吐蕃话的人便不多了。”
他和姚崇一道继续观察:那少年参军正开口以粟特语与正在排队的几个粟特商人争辩。他一手提笔,一手翻文牒、账册,一遇不对之数,随即出口发落,该补税补税,该罚款罚款,样样清楚。
那几个粟特人显然也是常来常往的,争辩了几句,见实在无法蒙混过关,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低头交钱去了。
李贞正要再说什么,那少年人已经招手示意他们上前:“灵州来的元之和李慎交两人?无有随从,无有马匹?”
这话他是用汉话说的,话语清晰,不带一点凉州口音,更接近作为官话的金陵洛下音。听得李贞暗自在心里点了点头,他是世家子弟,又久在长安,听着这口音自然觉得亲切:“马匹入城不便,我们在上个镇甸将它卖了。”
“明白了,请将随身包裹予以查验。”
李贞将包裹打开,里面不过文墨纸笔、换洗衣物、银钱若干。那少年参军略看了几眼,便一点头:“好了。”便在文牒上盖了大印,让他们入城去了。
姚崇和李贞一路漫步,一路查问社情民情,颇有收获,待到天色渐晚,宵禁将至,才寻到客栈住下。
两人迈步入店,已有聪明机灵的店小二迎上来,替他们拿包裹,登记姓名来处,安排好两间上房:“二位客官,这晚饭您是在房间用,还是在楼下用?”
“就在这里吃了吧,安排个清净的雅间。对了,小二,你叫人烧些洗澡水送到房中,这一天风尘仆仆的,要好好梳洗一番。”李贞说着,随手塞给小二一点碎银。
那小二得了赏银,立刻笑着答道:“是,是,二位客官放心。”
姚崇等他坐下来,才笑道:“慎交果然是世家子弟作派,出手阔气。”
李贞摆了摆手:“姚公又笑我,都累了一天了,咱们也该让自己舒坦些。”他起身正要给姚崇倒些茶水,旁边已有人将茶壶提了起来,将杯斟满,端给二人。
李贞抬头一看,却是那白天打过照面的少年参军。他还未发问,身侧又有人开口说话:
“姚相公,慎交兄,两位到访凉州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说话的正是凉州都督郭元振。
郭元振在兵部担任主客郎中时,姚崇便是兵部的堂官。姚崇也不好太拂了这位老部下的面子,他示意郭元振落座:“我在长安的时候,就听御史说你把凉州治理的不错。恰好如今外放灵武道大总管,借着灵州和凉州距离不远,就来看看,也算是做个参考。”
他指了指李贞:“这是灵州长史李贞,表字慎交,军旅出身,我把他带在身边,算是充作我的护卫。”
“见过郭都督。”李贞弯腰道礼。
郭元振不敢受他全礼,忙扶了李贞一把:“慎交兄太客气了。”
“元振,你身后这位又是?”姚崇见洛北站在郭元振身后,没有落座的意思,点了一句。
“这是我手下的一个录事参军事,姓洛名北。白日里二位和他打过照面。”郭元振道,“平日里他也替我收集情报消息。两位气度不凡,进城以来,又一路打听社情民情,实在扎眼……”
李贞笑了:“小参军把我二人当成细作了?”
“这倒不至于,”郭元振回答,“他以为二位是京中来的台谏官员,故而特来讨我一个示下。我听了名字,猜度是姚相公带着慎交兄来查察民情。所以就叫上他一道来拜见。”
洛北低身见礼:“见过姚相公,李长史。”
“好了,不要多礼,坐下吧。”姚崇道,“元振,你手下这个小参军虽然年纪不大,但确实能力出众。你凉州有这样的官吏,何愁边境不安,百姓不治啊。”
郭元振略一低头:“姚相公谬赞了。”他和姚崇虽做过上下级,但无甚私交。现在的一言一句,更像是“奏对”。姚崇不免一笑,招呼他坐下一道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