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举杯数次,宾主尽欢而散。
郭元振已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起不来身,还是洛北把他背到了马车上,才回到都督府。
但一进都督府的大门,郭元振就一扫席间醉态,坐直了身子:“到我书房来,我还有几件事情要交代给你。”
洛北自当从命,免不了一笑:“大帅这装醉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了。”
“和他俩喝,喝到明天早上也喝不出结果。我这里事情又那么多。”郭元振也哈哈一笑。
书房里一片寂静,灯火都熄灭了。洛北点了根蜡烛放在桌面上,正好看到一封写着“洛北亲启”的信。
洛北不由得拿了起来:“这是?”
“解御史托我给你的。”郭元振一面换下厚重的外袍,换上家常的棉布直裰,“你拆来看看。”
洛北拆开信封打量一眼,烛火明灭,照见他脸上一片五味杂陈的表情:“这是……伯克的信?”
郭元振听他以“伯克”称呼阿史那献,又见他脸上一片复杂,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是真的:
“伯克”一词,在突厥语中意为“主人、老爷”,是亲族和奴仆尊称自己族长的用语,不是亲生儿子称呼父亲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阿史那献本人恐怕从未承认过这个儿子的存在。
“去年朝廷下旨将阿史那献自崖山召还,他一路辗转。月余前才到长安。解琬那时已被任命为北庭都护,又恰好正在长安。北庭都护府统辖的部族和土地多为兴昔亡可汗家族的旧部和故地。故而解琬登门拜访,向他求教北庭事务。他二人言语间提到你的名字,阿史那献才知道你还在人世。”
洛北低垂眼眸:“当年和伯克分别时,我才七岁,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难为他还记得我……”
郭元振轻轻叹息一声:“其实,阿史那献听闻你的消息,欣喜若狂,本要托解琬转交些东西给你,都被我和解琬一口回绝。他初回长安,不宜横生枝节。”
他顿一顿,温言宽慰洛北道:“我想,虽说他不肯让你叫他父亲,但是,你之所以能成长为精通骑射、通晓阿史那家族诸般人事典仪的‘乌特特勤’,其中多少还是有阿史那献躬亲抚养,言传身教的功劳吧?”
洛北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是。”
郭元振只想确认他的身份真假,却不想带出他的这段伤心往事,见他心情低落,也不在这上头纠缠。
他从抽屉中抽出一份地图,铺在桌上:“酒宴上姚相公说要去附近归附的部族走一走,你常在草原上行走,熟悉他们的情况,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自贞观年间起,陆续有突厥、回鹘、吐蕃、吐谷浑等部被安置在凉州附近。这些部族彼此语言不通,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常有大大小小的摩擦。自洛北到了郭元振麾下,郭元振就把这些事宜委托给他处置。
洛北圈了几个中小型的部族:“这几个部族归附时间有长有短,但都民风淳朴,对外人也报以开放的态度,可以作为选项。”
郭元振点了点头,又在地图上补充圈了一片地区。
“吐谷浑?”洛北有些迟疑,“吐谷浑首领不是应当在灵州吗?姚相公何必跑到凉州来见他们?”
吐谷浑部族是世居辽东的慕容鲜卑之后,在太宗贞观年间因不堪吐蕃欺凌,率部归附大唐,搬来了凉州。到了高宗年间,朝廷在西北对吐蕃用兵,就让吐谷浑部族回到了故地,以为接应。
但大唐最终兵败吐蕃,吐谷浑也不得不仓皇逃出青海。大唐又把他们安置在灵州。
郭元振笑了:“你忘了,吐谷浑部族的祖陵‘大可汗陵’是在凉州。这些日子正是吐谷浑部族洒扫祭祖的日子。姚崇此来必然与吐谷浑有关,只是一时之间,我还没有想到他的真实目的……恐怕你得放聪明些,倘若他不肯亮出底牌,就不要带他去那里冒险。”
洛北轻轻一笑:“我还以为女皇派姚相公到灵州来是为了迎回被扣在突厥多年的淮阳郡王武延秀呢?”
淮阳郡王武延秀是女皇的侄孙,当年,为了联合默啜共击契丹,女皇把这个姿容秀美的侄孙派去了突厥和亲。
可武延秀一到突厥,默啜立刻翻脸,不仅把武延秀扣押在突厥,还说他是要把女儿嫁给太宗皇帝的子孙,怎么可能看得上武家的男人,又以此为理由,入侵武周,甚至一度打到了女皇的老家北都太原。
郭元振见他笑得狡黠,不由得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默啜入侵时喊的‘何不归我庐陵王。’的口号是你乌特特勤写的吗?”
洛北没想到郭元振对突厥国内事务如此熟悉,只得敛容正色道:“淮阳郡王不知道不就行了。我在突厥的时候,那小子隔三差五地就要找我喝酒,喝着喝着,就一边哭一边喊着要回家的事情。不瞒大帅,他的突厥话都是我教的。”
郭元振没想到他左右逢源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要是默啜,面对你这样的下属,心里也会打鼓。至于淮阳郡王……陛下让姚相公来迎他回京,确实也有爱护这个侄孙的意思。只是这么大的事情,需要摆出全套仪仗,还要带上不少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置办好的。你且充当向导,随姚崇他们去草原上吧。”
几日后的清晨时分,洛北换了身粗布青衫,与姚崇和李贞在街口相会:“二位上官,早饭用得可好?”
姚崇颇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家郭都督确实精心,代我谢过他。”
洛北只是一笑,并未答话。三人各自上马,一路疾驰,不到半日功夫,便已经远离了凉州城。
此刻是秋日,草原上草长莺飞,天空明净。牛群羊群便像珍珠那样散落在草原上,偶有牧人挥鞭将它们赶一赶,鞭声和呼喝声就传得好远。
“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啊。”姚崇久困于案牍公文之间,见此情景,不由得心旷神怡,吟咏起陶渊明的诗词来,“洛参.....洛北,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如何?”
“是。”洛北跳下马,替他们在草地上铺好毡毯,又从包裹里取出馍馍来递给他们,“此地是牧民们放牧的草场,天干物燥,不宜生火,请两位将就一下。”
姚崇拧开所带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又吃了口馍馍:“虽说不宜生火,这馍馍还是热的。你这是变戏法出来的?”
“不是。”洛北回答,“突厥人常在行进之时将肉与面饼贴着马肚摆放,一日奔驰下来,便将肉和饼都热得半熟,可以食用。我效仿此法,只是把这馍馍早早蒸熟,吃的时候有些温度,更好下咽。”
“这倒是常来草原的人才能想得出的办法。”李贞把一个馍馍吞下肚,正看到远处有几个打猎归来的汉子,便呼喊了他们几声。
那群人也以生硬的汉语回应:“喂,那边的人,是来行商的吗?”
他们策马走到近前,为首的青年先认出了洛北的面容,不禁笑道:“师父今年怎么来的这样早?正好有几个疑难杂症要找您呢。”
“城里没什么事,就来看看。”洛北依旧以汉语答他,“今年年景好吗?”
“好~托祆神的福,家里的羊崽子都养的胖胖的。卖出去的收入可以过个好冬天。”那汉子说,“前段时间我们还说起您,阿妈说吃了您的药,眼睛好多了,等您冬天来的时候,要留您多住一阵子。”
李贞不禁在一边发笑,这个人身背长弓,手提一只大狼,身高体阔,高鼻深目,是个地道的突厥大汉,谁能想到他和洛北这么一个还没弱冠的孩子讲起话来,却这么轻声细语,尊敬得要命。
他这一笑,那大汉才注意到李贞和姚崇:“这两位是?”
“路上遇到的皮货商人,姚老板和李老板,他们都是来草原上收皮货的。”洛北解释道,“第一次来,不认得路,就叫我一起。”
他转而向姚崇和李贞解释:“这是此处部族的首领之子,名叫阿米尔。是我的学生。”
“你的学生?”李贞好奇道,“你这个岁数,就收学生了?”
“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说法,孔子还拜小儿为师,我拜师父为师又有什么不妥?”阿米尔当即反驳道。
姚崇哈哈大笑,心下只觉得洛北这个人有些意思:“是,是,师徒名份倒也不在于年纪大小。”他递出名帖:“兄弟,我和慎交都是头一回来草原上,只想认认路,和大家交个朋友。”
阿米尔接过名帖:“何必这样麻烦,你们是师父的朋友,就是我的贵客了。”他以突厥语对同伴们说几句,几人前呼后拥地把洛北等人一起请到自己部族的营地里。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候,各处放牧的人们带着牲畜们回家了。帐篷内外热闹得不行。人们聚在一道,一起买卖牲畜、购置家什,然后便是没完没了地聊天,聊草原上的事情,聊凉州城里的事情。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就有人弹起琴来唱歌跳舞。
姚崇和李贞行在人群之中,一路听着人们说说笑笑。姚崇低声对李贞道:“倘若天下所有的羁縻州府都如凉州,天下太平也就不远了。”
李贞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明白姚崇非要来凉州的深意。他再一前望,洛北已经被一群男女老少们上来围住了。那些人用突厥话和生硬的汉话叫他的名字,请他去看病,拉他去吃吃喝喝,找他一道跳舞。
阿米尔把洛北从人群里拽出来:“走,走,跳你们的舞去,唱你们的歌,等我请教完了师父,再和你们说话。”
洛北好奇问他:“怎么了?”
阿米尔低声道:“前段时间气温骤降,有个人想是着了凉,一直发热,冷汗。最近开始呕吐,我试了用丁香、藿香、滑石一类的东西,他一口也咽不下去,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洛北挽了挽袖子:“走,领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