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流是吐谷浑城外的河水支流,水流湍急,河床复杂。如果不慎掉入其中,即使是最熟练的骑手也难以自救。
洛北知道这马儿的意图,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他抓住缰绳,身体紧贴马背,任由马儿把他带入了湍急的河流。
野马在河中奔跑跳跃,河水汹涌澎湃,不断地冲击着他们,试图将他们吞没。洛北的心跳如鼓,但他只管观察眼前情况。
就在他们都要被河水吞没的一瞬间,洛北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它的前蹄猛地踏在了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洛北趁机用力一夹马腹,催着马儿连着几步,跳上了岸。
野马奔回草原上,回到牧马人所在的地方。洛北跳下马背,顺了顺它的鬃毛。它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喘着粗气,把脑袋往洛北手心里靠了靠,似乎在承认洛北的骑术和决心。
洛北毫不掩饰地笑起来,他难得露出这样意气风发的神色,倒把起来的李贞吓了一跳:“洛郎中这是去洗了个澡?”
“不。”洛北招了招手,示意马儿慢步走来,“去驯了匹好马。”
李贞还没反应过来,只低头侧过身子让他进帐篷换衣服,片刻之后,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冲进帐篷道:
“我说郭元振到底会不会用人?以你的身手和能力,他就给你一个七品都没有的参军职位?!你不如来我灵州,我保举你一个参将。”
洛北哭笑不得:“慎交兄,这是从哪说起啊?”
“我是说真的。”李贞恨不得当场指天发誓,“你要是肯来,我现在就写信。”
洛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其实洛北知道,郭元振想放他一个参将职位让他在前线打仗,只是以洛北的年纪,擢升高位难免会引起朝中的注意。要是被人翻出他身份不明的事情,就得不偿失了。
李贞本是意气上头,被他一说,也反应过来。他生性洒脱,也不以为意:“那一言为定,回去再说!”
他们回到小城的时候,城市里四下寂静,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李贞和洛北对视一眼,已将手放在了藏在腰后的刀柄上。
队伍来到石堡之前,几个侍卫横刀将他们拦住:“什么人?”
洛北道:“我是给小王子看病的郎中洛北。”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把刀一放,让他们走了进去。洛北把他们的神色瞧在眼中,带着众人进了厅堂之中。
堂中一片悲戚氛围,几个婢女跪在一边哀哀哭泣。慕容宣彻见到他们走进来,擦了擦脸上泪痕,向左右喝问道:“把这些人都给我绑起来!”
李贞当机立断,侧过身来,横刀挡在一群侍卫前面,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厅堂中剑拔弩张,眼看就要起冲突。慕容承靖忙挤出来挡在众人之前:“堂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回来就动起了刀剑?”
他甚少称慕容宣彻为堂兄。慕容宣彻被这个词触动了柔肠,他轻轻叹了口气:“承靖,你上来看看吧……曦光,咱们的侄子他……他死了……”
在场众人如遭雷击,慕容承靖满脸不可置信,他连奔带跑地来到慕容曦光榻边,伸手试了试鼻息,吓得跌坐在榻边:“……怎么会这样?”
“这问题我也想问。”姚崇朗声道。“我们走了这些日子,回来就闻此噩耗,难道宣彻王子不给我们一点解释的机会吗?”
慕容宣彻怒极反笑:“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来人——给我把这几个不学无术的骗子拉出去砍了!”
“堂兄!”慕容承靖忙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哽咽:“当时曦光病重,咱们遍求名医,也没有结果。好容易请来了洛公子,今天却搞成这个样子。说不准,说不准是命数如此,您又何必再造杀业?就算洛公子死了,小王子......小王子也回不来了呀。”
慕容宣彻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扯出来,又喝了一遍:“都愣着做什么?再不动手的,连你们一起杀了——”
李贞姚崇对视一眼,开口正要说话。洛北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们:“宣彻王子,若小王子真是因我救治不当而死,我可以为他偿命。只是你总得让我当个明白鬼,让我再看一眼小王子的尸首再死不迟。”
慕容承靖恨铁不成钢地小声劝他:“洛公子,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慕容宣彻冷笑一声:“好,我成全你,叫你的朋友们把兵器都放下来!我就让你去见曦光。”
未及姚崇和李贞开口,洛北已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放在地上,“哐当”一声,震得室内顿时寂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望着他——
洛北长身鹤立,神色平静一如往常。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榻边,伸手探向慕容曦光的鼻息,又伸手去试慕容曦光的脉搏。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了和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的话,叫人去取他的金针来。
慕容宣彻让侍婢去拿,更加疑惑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洛北伸手在慕容曦光的内关穴、膻中穴、天池穴等几处施下金针。就在最后一针落下时,慕容曦光猛然坐起,喷出了一口黑色的血。
洛北替他擦了擦口中的鲜血,又一一取下金针,才柔声问他:“小王子觉得怎么样?”
慕容曦光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环顾四周:“大哥哥......你回来了?宣彻叔叔.......承靖叔叔......你们怎么都这么奇怪,发生什么了?你们在哭什么?”
他是个少年,声音稚嫩可爱,一时之间厅堂中人人默然。慕容承靖、慕容宣彻都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开口回答,唯独洛北低头替他掖了掖被子:“没事,曦光,你安心睡吧。”
他放下两边帘幕,带头走出内室,往四周一望。此刻他长身鹤立,镇静如常,双眸之间似有流金流动,在场的众人大都觉得自惭形秽。那些侍卫也各自退到一边。
李贞“锵”地一声收剑回鞘,替洛北把那柄唐刀捡了起来,伸手递给他。
慕容宣彻跟在他身后,一脸羞愧:“……是我误判,还请洛神医不要见怪……我……我给你赔罪。”说罢,一撩长袍,跪倒在地。
洛北上前半步扶住他:“宣彻王子言重了,你忧心令侄,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小王子是怎么成了今日这样?”
慕容宣彻回忆了一番:“是今日早上开始,曦光突然旧疾复发,又开始发热喊疼,陆郎中取了碗药来喂下,才让他安眠一会儿,可不多久,他一试鼻息,发现曦光已经气绝了。”
洛北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这不是气绝,只是闭气引起的昏厥。陆眠与竟没看出来?”
慕容宣彻无奈道:“他那医术,我们心里也有数。只是这些年同他一起长大,把他视作一个可亲玩伴罢了。他看到曦光断了气,也吓得晕了过去,如今正在自己房中休息。”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他脸上一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双眸中透出一点疲惫:“把他叫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他语气带着几分严厉,让室内气氛为之一凛。
慕容承靖当惯了老好人,又出来打圆场:“这……洛公子,陆眠与一向就是这个样子,你也不要太苛责他了……他毕竟不是故意的。”
洛北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更加疲惫了:“我只是想问他为什么要私自改动我的药方。”
陆眠与被两个随从搀进来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当即跪倒在地大呼冤枉:“洛先生,我承认我被吓傻了,忘记了闭气也可能引起昏厥,不望不诊不问不切就下判断,我实在罪该万死。但我……我没有改动你的药方。”
慕容宣彻见洛北神情如冰,也出来说话:“眠与这个人的性子我了解,他或许贪玩了些,但对你洛公子一向奉若神明,绝对不敢妄动你的药方。”
“是吗?”洛北拿出刚刚给慕容曦光擦血的手帕,“紫雪散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是麝香。可刚刚小王子喷出的血中,一点麝香的味道都没有。你说你没有改动,这麝香去了哪里?”
陆眠与怔愣地望着洛北,嗫嚅了几下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贞在一边早看得不耐烦了,走过去抓着陆眠与的衣裳把他拎了起来:“你这家伙,洛北对你有教导之恩,你却害得他差点被杀,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眠与好容易才从李贞手下挣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紫雪散性寒,吃多了容易导致人痴傻,所以才又用回了独活寄生汤。我没有想谋害小王子,更没有想陷害你......”
他说着,重重地在地上一磕,这一下用力极重,把地上都染上了血。
“洛公子……罢了,陆眠与犯下此错,确实不应该。你消消气,我这就让他出去领二十板子。”慕容宣彻见他一下一下磕得实在可怖,也出面向洛北说情。
“宣彻王子,你和陆眠与从小一起长大,也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若无人挑拨,他敢私自改动我的药方?”洛北问道,“而这个人改动药方,就是为了一箭双雕,除掉小王子和我。”
“不是的,不是的。”陆眠与连忙分辩道,“医者仁心,他绝不会那样做的!”
“不会?你不妨想想,他为什么处心积虑,非要用你的手杀掉我和小王子?”洛北步步紧逼,“因为他要吐谷浑全城戒严,然后在城内制造混乱——自己火中取栗,完成他们通敌叛国的大阴谋!”
慕容承靖苦笑了一声:“洛公子,你这话也未免太过份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误诊而已啊。怎么能说陆郎中参与内乱呢?”
“不,这一切太过巧合,以至于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而且,如果我所料不错,马上就会有使节来到这里,告诉宣彻王子……有两家部族起了冲突,要他务必前去处理。”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高高的通报,说是有使节求见宣彻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