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一时沉默,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图雅小姐说,你心悦于我。公子看我的眼神,并无半分男女之情。”褚沅轻轻一笑:“但公子为我矫诏欺骗张易之却是真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褚女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曾经有这么一位世家闺秀,自幼与前朝宰相的子孙定下婚约,却在未出嫁前与一位异族可汗的子弟有了私情,后来此情不了了之,她嫁入宰相家,不到一年,便有长子呱呱坠地。
后来风云变幻,宰相家的子孙参与谋反流放岭南,那孩子仍在襁褓之中,也一道随行。为了救那孩子性命,这个做母亲的便谎称自己嫁人之前珠胎暗结,求异族可汗的子弟去救孩子性命,自己只留给孩子一封信,便因罪没入宫廷。”
洛北语调平和,褚沅却听出一丝异样,她转过头去打量洛北,只见他神色平静,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像真的在讲别人的事。
“那位异族可汗的子弟自屠刀之下救了这孩子。他让这孩子随他游历四方,教他异族的语言和文字,给他讲异族的祖先渡海而来的故事,却不让他叫自己父亲。
这孩子再大一些,这位异族可汗的子弟也受酷吏构陷入狱,他将这孩子托付给自己刚刚出狱,即将离开京城的谪官好友。孩子随着谪官去了其他地方,却在那里找到了当年构陷父亲的仇人之一。黑暗之中,那位谪官握住了他复仇的手。”
此刻月亮藏入云端,四周黑暗,唯有一点烛火可以照亮。洛北半个身子都隐入黑暗之中,褚沅看着他,似乎能看到当年黑暗里的那个孩子。
“又后来,谪官复起,入朝当了宰相,把这孩子称作自家子侄,带入朝中。
再后来,宰相出征塞外,那孩子随行而去,却在途中为敌所掳,他不愿为帅的宰相受制于敌,便说自己是异族可汗的族人。”
说到这里,洛北顿了一顿,似乎是要把自己从旧日回忆里拉出来:
“后来的事情知道的人就多了,这孩子做了异族可汗的谋主,为他出谋划策,暗地里却为故乡传递情报,终有一日鸟尽弓藏,他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褚沅苦笑了一声:“公子,你还未说,那位出身世家闺秀的母亲后来如何了?”
洛北转头看她,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她明知故问:“后来吗?后来她没入宫中,生下一个女孩儿。”
褚沅低下头去,神色恍惚:“洛公子……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告诉我,你是我的兄长?我,我如何能相信……”
“我并没有希望你能相信,当下我也拿不出证据叫你相信。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洛北轻轻地一笑,眸光却微闪,似是悲伤神色,“褚女史,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到褚沅别过脸去,伸手扳过她的脸颊,用指尖轻轻擦掉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莫哭。”他低声对褚沅说,也像对自己说:“莫哭。”
“阿兄……”褚沅把自己投进他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真的以为,你们都已经死了……”
次日洛北便拜会张柬之,拿着宫中地图共商政变的诸多细节。
头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宫中各处驻军的守将。这件事情张柬之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自己亲自完成,从金银财宝到官爵田地,乃至于许诺儿女亲家,结拜为兄弟——
“唯有一个人有些麻烦。”张柬之点了点玄武门,“玄武门内的‘百骑’统帅田归道。他不愿意为了诛杀二张而惊扰女皇。说不定会同我们为难。”
洛北道:“我和田归道打过交道,他是个尽忠职守的臣子,但也会审时度势。只要太子出现在玄武门前,他就绝不会阻拦。”
以宰相之身兼任东宫左庶子的崔玄暐不慌不忙道:“太子已应允过,会准时出现。”
“太子性格温懦,恐怕到时候还要崔兄和李湛将军一道去劝说。”桓彦范道,“太子不出,大事不成。”
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洛北,你久在凉州,什么时候和田归道有了来往?”
洛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是当时田归道出使突厥时,他作为突厥汗国重臣乌特特勤去和田归道接洽过:“是我的朋友裴伷先和他有来往。”
张柬之敲了敲桌子,对他俩这番东拉西扯很不满:“现在不是理论这个的时候,记住,正月二十二——玄武门!”
正月二十二,是个无风无月的黑夜。
按照原计划,应当由太子的女婿王同皎进入东宫将太子迎出,再赶往玄武门与众人会和。
只是桓彦范叮嘱在先,崔玄暐和李湛干脆一道进了东宫。
李显卧在榻上,竟然是在装病。
李湛是太子李显的侍读,也是李显多年的老友。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又犯了懦弱的老毛病:“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二张,二张是该诛杀。”李显嗫嚅着嘴唇,“可是,可是圣上年老,又有病,万一……”
崔玄暐听明白了,李显是担心兵马一动,惊了女皇,让他背上不孝的恶名,他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一派温煦:
“殿下若是真的仁孝,此时更应举兵。宫中消息,二张挟持女皇,恐有逆谋之举啊。”
李显连连摇头:“不不不……二张动不了母皇的……我们也斗,斗不过她……”
李湛和崔玄暐对视一眼,李湛正要上前一步,却听到大殿屏风后一个沉静的女子声音:“显,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李显听到这女子的话,脸上露出羞惭神色——那是为他养育儿女,又陪他在房州受苦多年的太子妃韦氏。
韦妃已在屏风后立了多时,见李显过来,脸上也没有一丝温存:
“有些话臣子们不好说,我和你说吧,你已经与张柬之等人通谋,今夜如果失败,追查起来,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到了再被流放的时候,我一头碰死在你们李家的宗庙里,也不会和你去了!”
她这话言辞激烈,倒叫李显想起了房州的日子,那时他每每战战兢兢,每天都害怕女皇的使者带着毒药刀子前来:“我……”
韦妃声色俱厉:“你以为你不去,今天这件事情就能善了吗?你那个好弟弟做过皇帝也做过皇嗣,论资历他输给了你?你的妹妹门客众多,又和宫人们关系密切,这皇位她一定坐不了?到时候他们推翻大周,把你这‘大周太子’拿来祭旗,我看你怎么办?!”
她说完拂袖而去。李显咬咬牙,走出屏风:“走!”
他们走出东宫,已有数十骑兵马候在那里,洛北也着了铠甲侧身其中,他看李显脚步缓慢,心里就是一急,看来今日的计划要迟了!
李显翻身上马,许是太过紧张,好几次都没能挪到马上。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都不知去了哪里:“我不行,我干不了……”
李显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此时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就是害怕!
李湛气的怒发冲冠,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干不了!”
“干不了?”李湛冷冷一笑:“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将士们不顾身家性命匡扶李唐,你说不干就不干,难道置他们于死地?不干可以,你自己去跟他们说!”
那十几个大小将领满身披挂、腰悬兵刃、肩挎弓弩,个个都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和他们说声不干,怕是这帮人真能来一出“太子身殁乱军,奉相王为帝。”
李显手也不抖了,腿也不颤了,被王同皎一扶就上了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玄武门外。
但此刻分兵去诛杀诸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太子叫门,先入宫诛杀二张。田归道也确如洛北所料,开门放了太子入宫。
漆黑的夜色之中,早有安排好的宫人替军人们引路,穿廊过殿迅速至极,不多时已逼近迎仙宫外。
迎仙宫内外的宫人已被提前撤走,张易之从梦中醒来,听到声响,还以为宫中失火,披起衣裳,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洛北已将弓箭捏在手中,见到那张面容一出现,当即放出一箭,正中张易之眉心。
张易之连惊讶都没有露出来,便已经倒了下去。
李多祚振臂高呼:“将士们!随我入宫,诛杀二张!”
潮水般的羽林军士兵们涌入宫中,在偏殿找到了张昌宗,这位莲花六郎吓得花枝乱颤,慌不择路地想走,便被几个抢功的士兵乱刀杀死了。
此刻前廷也传来喧哗,相王和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率领南衙军队进入宫中,控制了各部值夜的官吏。薛季昶也率兵闯入张氏兄弟府邸,将张昌仪等拿下。几路人马会合宫前——该杀的都杀了,该抓的都抓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
张柬之小心翼翼登上玉阶,隔着殿门询问:“圣上无恙乎?”
门内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刚刚醒来,一切安好。”
她早命心腹之人把守殿门,防止女皇知晓动静,防止士兵闯入,更防止二张要挟女皇。
“太子想要求见圣上,请上官内相代为通报。”
宫灯亮了起来,梦中的女皇终于醒来,她看着殿中的人,忍不住问道:“何人作乱?”
张柬之出列一步,对她道礼:“昌宗、张易之谋反,臣等现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
李显?!竟然是她最怯懦的儿子李显?女皇不可置信地打量人群,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太子的身影:“既然谋反之人已诛,你可以回东宫了。”
李显下意识地要走,崔玄暐忙拉住他,又朗声道:“太子岂能再回东宫?昔天皇以爱子托付陛下,至今二十一载。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皆思李氏!臣等亦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以诛贼臣。愿陛下速传位太子!”
殿中众人一道高呼:“请陛下传位太子!”
女皇知道大势已去,扭头不应。但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了,上官婉儿挥笔写下了女皇时代的最后一封诏书:
退位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