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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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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北怔住了。

他幼时家破人亡,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又做了默啜多年的书记官,磨出他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但阿史那献这一问还是叫他大为震动,他张了张口:“伯克说什么?”出来的声音已带着哽咽。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好像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吧,洛北。那里草原宽阔,白云缥缈,我带你去打猎,就像小时候那样。”

洛北低垂眼眸,思索片刻,还是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阿史那献:

“不,伯克。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在心底重复这句话:

我有了自己的骏马,自己的猎鹰,自己的宝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族人。

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阿史那献知道洛北素来意志坚定,刚强不可夺其志,也不多劝:“我想,你刚来长安,一应物品应当没有准备。不如暂住在我这里,等到你置办完毕,再搬出去怎么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暂时在他小时候待过的东跨院居住下来。

阿史那献又送给洛北许多衣饰器玩和仆役下人。有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前来拜访,他也都引荐给洛北认识。

这些突厥贵胄的家族都归附唐朝已久,大部分人受到父祖旧日军功荫庇,在禁军中任职。因皇帝不在长安,这些人也无所事事,每日便是骑马、打猎、宴游。

洛北出手阔绰,骑射功夫精妙,不过月余功夫,就和这些人混得熟络起来。

春二月的时节,裴伷先从洛阳赶来长安见洛北。洛北已如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一般:身着窄袖洒金锦缎的圆领袍,腰束多宝蹀躞带,脚蹬牛皮长靴,金雕宝马,仆役成群。

“公子现在比在草原上的时候更像是一位突厥王子。”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裴伷先与洛北闲坐舟中,饮酒谈天。小舟随风在曲江池上飘荡,熏风阵阵。

“伷先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洛北笑道,他替裴伷先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圣上已经下诏复你官职,召你担任太子府詹事。恭喜了。”

裴伷先是宰相裴炎的侄子,当年受裴炎的冤案牵连流放,如今李显复位,也想起来了这位前宰相。

有司查问之下,才知道裴炎的族亲之中,只有裴伷先幸免于难。于是圣上便将他提拔到了太子府詹事的位置上。

裴伷先摇了摇头:“太子李重俊可是非嫡非长,只因为嫡子李重润惨死,庶长子李重福又因参与构陷李重润的案子被圣上和皇后厌弃,才登上了这个太子位置。恐怕......”他没有说下去,只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道:“更何况,他和武三思走得很近。”

“武三思?”洛北大为惊讶,武三思是武氏宗族的首领,也曾在女皇晚年时与李显争夺权位。如今李显登基,不仅没有贬斥武家子弟,反倒放任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走得这么近。这不是一个君王应有的做法。

“不怪公子惊讶,天下惊讶者大有人在。如今张柬之相公执掌朝政,一味贬斥二张的党徒,却忘了武家在背后虎视眈眈。”

裴伷先叹了口气:“我心怀忧虑,曾经去求见张相公,张相公却说,如今杀的人已经太多,武家这几个子弟不如留给圣上自己处置,也好让圣上树立威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张相公老成持重,绝不会放虎归山。没想到他也犯了软弱的毛病。武三思是圣上的亲家。当年与李重润等人一起被女皇赐死的,也有武家的子弟。亲疏远近,难道张相公想不明白?”

裴伷先没想到洛北能把话说得这么重:“公子也不要太担忧了。如今参与政变的五位大臣掌握了兵部和门下中书两省,不仅全部拜相,还都赐下了爵位。武家在朝中已经不成气候了。”

“可武家的子弟们还是亲王,还兼任着禁军首领的官职。”洛北不再解释,只望着桌上的酒壶沉思起来。

“我在出发之前,曾经去拜见了姚崇大人。姚崇说他已和宋璟联名举荐公子从凉州调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春闱之前,朝廷便要迁回长安,公子既然在兵部,不妨多劝劝张相公。”

提到姚崇,洛北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前几日我听几个禁军提起,姚崇被贬出京城,原因是他在女皇迁居上阳宫时痛哭不已,为张相公所不能容。可真有此事?”

此事裴伷先也是在路上知道的:“听家人传闻,确有此事。如今朝野议论,说五大臣是排除异己。”

“搞政治搞到这样自骄自满的地步,恐怕他们是被胜利冲昏了头。”洛北摇了摇头:“他们自以为掌握朝政,就可以高枕无忧,万事大吉了,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谁?”

“圣上。”

纵然舟上除了他们之外并无旁人,身边除了浩浩汤汤的河水别无他物,洛北还是压低了声音:

“伷先,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参与宫变,推翻自己的母亲,难道是为了当个处处受宰相掣肘的皇帝吗?”

帝王心事鬼神不言,洛北这句话一下子点出要害。

裴伷先也不免被吓得脸色一白:“公子的意思是,不要说张相公等现在不会上书要求处置武氏子弟,便是上了书,圣上也绝不会恩准。”

“想要靠正常的政治手段扳倒他们,恐怕很难。”洛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是岐黄大家,平日不喜饮酒,此刻却是需要几杯薄酒帮助自己下定决心,“要从快从速,只有一个办法。杀了武三思。”

“杀了......武三思?”裴伷先反应了过来,“公子的意思是:行刺?”

“武家子弟之中,多的是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只有武三思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野心家。他与宫中牵连甚多,又是圣上的亲家。”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只要他一死,大局可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伷先听他语气,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公子......不是打算亲自去吧?”

“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洛北轻轻一笑,“放心,我晓得厉害。伷先,今日你我要在池边做出不欢而散的情状。之后我会搬出阿史那献将军的府邸,你处理完长安几个铺子的事情,就立刻回到洛阳的太子身边。”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裴伷先支开。裴伷先气得当场一拍桌子:“公子!当年我伯父裴炎之死便与武三思有关,我难道不想复仇吗?此等机密事情确实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公子也不能单枪匹马地做成此事。”

“船!”洛北见他情绪激动,几乎要在舟中起身,小船颠簸不平,忙将酒壶捞在手中。

裴伷先也怕翻船,只得坐下来,脸上依旧是一片愤恨不平。

洛北想了想,又温言劝道:“当年我杀突厥国权臣阿史德元珍,便是单枪匹马。伷先你......”

裴伷先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阿史德元珍?!他是公子所杀?当时他在突厥国的权势如日中天,却突然病死在西征西域的途中,不少人都很惋惜。默啜还亲自主持了他的葬礼,为他立碑。”

洛北忍不住笑了:“就是默啜要他死。我不是说过么,没有几个君主是能容忍得下权臣的。”

“可是当时公子应该刚到突厥不久吧?也才被默啜承认为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不久。”裴伷先还有一句话隐而不发:当时洛北才十二岁,默啜怎么敢委派洛北这么个少年去做这么凶险的事情?

“默啜知道阿史德元珍护卫极多,部族也骁勇,所以才出此下策。我那时候急需一个机会获取默啜的信任,就当了这枚棋子。”

洛北从未同人说起这段往事,甚至连回忆都不常想起,此刻也不想多谈:“都过去了。现在伷先应当信我可以单枪匹马完成此事了吧?”

裴伷先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拦公子,可公子也不要想将我排除在外。我与武三思的怨恨是家仇——我绝不能放过他。”

洛北只得随他去。两人商定诸多细节,才一同下了船,各自分别。

春三月,春闱将至,朝廷终于从洛阳迁都回了长安。沉寂一年之久的长安宫室和各部衙门,又迎来了勃勃生机。

洛北也接到了调令,从七品的凉州参军升任为从六品上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他到兵部的第一日,便去拜会兵部尚书张柬之。

张柬之正忙着同人商议武举的事情,见到洛北来,只招呼他在屋内坐下。

洛北等了一个多时辰,张柬之才得空和他说话:“洛北,你今日怎么来拜访?”

“属下今日第一天到兵部来报道。按照礼节,应当来拜会主官。”洛北又给张柬之行了一礼。

张柬之心喜他知进退,懂礼节,面上却故作谦逊:“何必这样客气。我听说你在凉州曾经替郭元振执掌机要,职方司主要负责的是天下舆图、镇戍、烽燧的管理,你也算鱼入大海了,我等着你施展所长。”

“张相公谬赞了。”洛北不料他同自己打起了官腔,只得喏喏应付几句,就辞别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职事堂中。

他的顶头上司职方郎中是个喜欢说笑的人,见他一无所获地回来,不由得笑道:“怎么,张相公没说什么好话?”

“没什么好话,也没什么坏话。”洛北躬身应答,殷切地替郎中手边添上茶水,“只说了几句要加勉励的话,就退了回来。我这准备了一肚子突厥、吐蕃边境的情况,都没派上用场。”

职方郎中哈哈大笑:“你从凉州来,不知我们朝中的情况。圣上已经下了圣旨,要召还当时开罪二张而被贬谪的魏元忠回朝。魏元忠是平定徐敬业叛乱的功臣,又是圣上在东宫时的旧部。你说,这样的功勋,圣上要怎么安排呢?”

“这,自然是要魏相公执掌兵部了。”洛北心中一凛,这一任命说明皇帝对五大臣的不信任已经到达了巅峰——所以他才会召回自己在东宫时的臣子。

“这不就是了。所以张相公才什么都不和你说。这兵部的事情,他想说,也说不上话了。”职方郎中道。

洛北低头应允,又趁机奉承上官几句,请他有空的时候到家中做客,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诛杀武三思的事情,恐怕等不到准备万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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