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县丞连连摆手:“不,不,没有,没有。我是看着吴主簿账务老练,想要同他讨教一番。既然明府有要事交待他,还是以公务为重。”
洛北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几日,他和顾县丞一道清点给百姓授田的事宜,又整理县内一应文书和各类杂务。
第三日夜晚,洛北将最后一本地图和鱼鳞册整理完毕,交由顾县丞封入库中,这才算是把事务梳理清楚。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支清香,又开了窗散散屋中的浊气。
顾县丞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洛北立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的情景:“明府好闲情呐,怎么还把香点上了?”
“档案摆得太多,屋子里浊气重,就点支香散一散。顾县丞,你觉得这味道怎么样?”
顾县丞闭上眼睛仔细闻了一闻:“这香中有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龙脑……还有茴香。这闻起来嘛,木香和药香兼具。这应当是‘荀令十里香’的配方吧?明府是与此香相得益彰。”
洛北笑了笑:“我只是随意点来散味道,没想这么多,倒是你对香道颇有心得。”
“称不上,称不上。自娱自乐罢了,赵县令才是个中高手呢,我曾经亲眼见他调香制香,他制作的香丸,半年味道都不散。”顾县丞恭敬道,“明府,外头派人来催了,咱们是不是该赴宴了?”
洛北看了一眼天色:“是,没注意时间,天都黑了,是该赴宴。对了,吴钩还没回来吗?”
“许是吴主簿路上耽搁了。要不咱们把宴会推迟一日?”顾县丞问。
洛北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主簿随意推迟和一众大户的宴会:“无妨,我去换件衣服就去。”
为着摆出赴宴的排场,洛北换了件有斑斓银边的月白暗纹锦袍,又戴了只玉冠,结果这么一收拾,便耽误了工夫,他到酒宴上时,已经是高朋满座。
主桌这边坐的是里长们、几位来往颇多的胡人大商人、当地世家的家主。各行会的会长只能勉强挤在外间。
洛北与他们一一碰杯,说了几句劝勉的话。随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宴饮和歌舞。几个胡商兴致颇高,甚至亲自下场跳了一场胡旋。
等洛北被下仆架出酒楼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几乎是晕在马车上回的县衙。顾县丞已在门口望穿了眼:“明府?明府?怎么让明府醉成这样?”
“听说,明府在宴上找这些大户募了些银两安置流民。”下仆结结巴巴地回答,“几个大户答应得爽快,明府就多喝了几杯。”
他们几个人才把洛北抬到书斋的矮榻上。顾县丞看了一眼洛北:“明府年轻,却一心勤劳公事,实在是让我等钦佩。你替明府煮些醒酒汤来,免得他明天起来头疼。”
下仆们低声喏喏而去,顾县丞又往榻上望了一眼,洛北睡得正沉,蝶翼一样的睫毛在灯火的照耀下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他喊了两声洛北的名字,依旧无人应答。
顾县丞咬了咬牙,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抬手向洛北胸口刺去。
正在这时,洛北陡然睁眼,双眸灿如流金,没有一点醉意。顾县丞一惊,手腕已经被洛北拿住,“咔啦”一声,那半只臂膀被洛北卸了下来。
顾县丞痛得跪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却看向洛北:“你,你是装醉?!”
“这点酒就想拿住我,恐怕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洛北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服,坐回榻上,“在你的同伙到来之前,你还有一点时间可以为自己争取个从轻发落,赵、县、令。”
那假扮“顾县丞”的赵县令连手臂的痛也顾不上了:“你怎么,你怎么.......”
“赵县令,从我走进这鸣沙县衙的那一刻起,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为了让我相信‘赵县令死于野兽’的假象,你们甚至在县外的林中放了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狼,真是煞费苦心。”
洛北冷笑一声:“可就是这只野狼让我起了疑心,须知狼素来群居,便是有狼脱离队伍,也绝不会到人烟密集之处来送死。”
“百密一疏......”赵县令也不看洛北,兀自低头,哀叹了几声。
“这一个破绽,让我开始怀疑‘赵县令死于野兽’的这个结论,于是我掀开了尸体发现之地的落叶,发现那血迹太过整齐,根本不是野兽撕咬出来的。我断定是有人伪造了现场。然后我就问自己一个问题,掩盖现场,有很多方式,为什么凶手一定要用野兽撕咬呢?”
他自问自答:“答案很简单,就和无头男尸的那个案子一样,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
“所以今天你特意点起香来,目的是为了试探我。”赵县令一锤地板,“可笑我竟然真的觉得你是为了驱散屋中的浊气!”
洛北敲了敲榻边,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既然你的诡计都已经拆穿,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府库里的银子又去了哪里?”
赵县令瘫倒在地,笑得如同疯癫:“洛北,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觉得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吗?我的手上可沾了不止一条人命!”他抓住洛北袍服的下摆,“你放心,我一定抓着你,和你一起下地狱!”
洛北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裳,大步走到二堂中呼喊来人。但空荡荡的县衙里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什么人都没有出现。
赵县令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洛北,你是聪明人,但你也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我在鸣沙待了三年,年年政绩都是中等——你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吗?这些当地的衙役和吏员或许不恨你,但他们厌恶变动,没有人会支持你的,也没有人会来救你。”
他说话之间,外间闯进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民,正是许平。许平打着火把,一路狂奔,见他一个人站在二堂中央,脸上又焦急了几分:“乌.......洛明府,您老怎么还在这儿?”
“发生什么了?”洛北问。
“流民,流民要攻打县衙了!”许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说你要率兵清剿流民,附近的几个县都聚集在了一起,要攻打县衙。”
“流民已经进城了?”洛北转头问赵县令,问到一半,又自嘲似的笑笑,“不错,城门上肯定有你们的人,你刚刚又和我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赵县令哈哈大笑起来:“在你的任上酿出民变,就算李贞保你,你还能活得了吗?洛明府,我早就说了,你会和我一道下地狱。”
他笑得越发猖狂,洛北从阶下拾起一枚石子,反手一挥,正中赵县令喉管。
赵县令的声音立刻嘶哑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在笑,他就这样笑着,直直地倒了下去。
“明府......”许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洛北。
“他不会死的。等民变平息,我要用律法给他定罪。”洛北看向许平,“你是来给我报信的?如今信已经送到,你快走吧。这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突然聚集在一起,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许平深深叹了口气:“洛明府,咱们鸣沙的穷棒子是你帮忙平反了冤案,还有了地方住,有了粮食吃。我们不是忘本的人。我来了,还有十几个血性汉子一道来,我们拼了命不要,也会送你平安出城。”
“民变在即,我这个当父母官的如果只会逃跑,还配当大唐的官员吗?”洛北理了理身上的袍服,“我要出去看看。”
许平知道劝不住他,只得替他打着灯,一路到了县衙大堂之前。鸣沙本地的十来个流民正围在大门前,一边推一边劝:“洛明府是个好人,绝不会动不动就随意杀人,你们都被骗了!被骗了!”
“说他不会随意杀人,可是你们鸣沙的衙役踩了我的田,烧了我的家,他不是要杀人,是要干什么?!都说官官相护,你们穷人怎么也帮着当官的说话?”
“不是我们给他说话,是他给我们分了粮食.......洛明府真是个好人.......”
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被县衙大门开启的沉重吱呀声压入一片平静。灯火通明的公堂上走下来一个一身月白的青年,在黑夜之中显得分外显眼。流民们为他的气势所慑,不敢说话,只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鸣冤鼓前,重重一敲。
鼓声如雷,惊得在场的众人不由得退了一步,领头的几个鸣沙流民忙抓住机会,把他们挤到了阶下。
洛北站在公堂之外,高声道:“本朝律例,攻击县衙等同谋反,你们是要谋反吗?!”
人群中有人高声回答:“我们不想谋反,我们只想活命,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活命!”
一时之间,人人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来。洛北又重重敲了一下鸣冤鼓,才让众人安定下来:“今日本官在县中闭门整理授田之事,并未发布任何命令。如有衙役徇私枉法,本官会一一按律处置。”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又有人高声喝问。
“就凭我一到鸣沙,就诛灭河中凶兽,平反昔年冤案。凭我在授田的地图上划出了给流民的田地——”他高声招呼道:“抬出来!”
许平同几个壮汉抬出一副两人多高的地图,走到一众流民面前。火把一照,照得地图上田地划分分外清楚。洛北花了银钱,从城中大户手中买了一批田地,分给流民。
流民们一传十,十传百,声音渐渐地都静下去了。忽而又有人在人群中喊道:“不,他一定是在说谎诓骗我们,等我们走了之后,秋后算账,这是他们当官的老套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