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立着形单影只一棵大树,想是不知何年何月由鸟儿将种子拉到此处,扎下根来茁壮成长,成为茫茫草原上独特的地标——过了这棵树就是王庭辖内。
萧翰之一路平安,看到大树忍不住感叹:“为何九王叔偏要听那个叉粪丫头的?不然早该到了……”
一匹枣红大马自树后疾冲而出!
蒙面少年坐于马上,骑术精湛,纵马如飞,直冲着萧翰之的白马撞去。
谁也没料到会突然冲出来一人,放着大片草原不走,非要对撞!
萧翰之吓得心胆俱裂,全然忘记逃跑。巨大冲力袭来,在众人惊呼中连人带马被狠狠一撞!
他已从华丽骑服换成层层叠叠、飘飘欲仙的缓带轻裘,好看倒是好看,只是一撞之下,衣裳飘带勾住金鞍,人摔在地上还被受惊的马匹拖着狂奔,顿时腾起一溜烟尘。
侍从们反应过来,慌忙策马去救,蒙面少年一声呼啸,地面震动,地平线上冲来一队蒙面骑手,将南朝使团团团围住,不许援救。
蒙面少年看着白马带着惨叫的南朝皇子在草原上奔驰,无声而笑。
同样蒙面的卓沫目看了一会儿,挨近低声道:“居次,再拖下去恐怕出事。”
看着受惊白马已经拖着人跑远,都快要到河边了,玉苏阿也知道不能再玩下去,点点头,嘱咐卓沫目:“把他们带的礼物统统扔到河里去。”
玉苏阿策马疾驰,一眨眼的功夫就奔到白马旁边,手起刀落,层层轻衫碎如蝴蝶随风飘散,人马分离。
萧翰之死里逃生,哼哼唧唧爬起身,一匹枣红大马绕着他转圈,马上的蒙面少年不断挽着刀花,故意用雪亮刀光照他的眼睛。
被人用闪烁刀光戏弄,萧翰之伸手遮挡面孔,以西戎语警告道:“你别乱来啊,我是萧氏皇长子殿下,是来给耆善居次送生辰礼物的贵客,你要是伤了我,‘心上花’饶不了你们。”
蒙面少年“噗嗤”一声笑出来。
听到清脆笑声,萧翰之自指缝中望去,看到少年露在蒙面巾外晶亮的眼睛,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样一双乌黑晶亮的美丽眼睛,怎可能生在男人身上?亏得自己平素风流,善解女人心……
萧翰之放下手,握拳在唇边装腔作势咳嗽一声,只恨没有折扇在手,不能再添些倜傥:“咳咳,这位姑娘,我已窥破你的行藏,知晓你的来意,不必再费心隐瞒了。”
玉苏阿惊讶:这南朝废物竟然猜出了自己的来路?
她收刀,向萧翰之昂起下巴:“什么来意?”
萧翰之微微一笑,展开双臂,落落大方地转了个圈,竭诚展示自己从发丝到脚尖的完美无瑕:“本殿美貌冠绝新京,天下女子无不倾慕,此次来到西戎,姑娘想见上一见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害羞,更不必蒙面。”
玉苏阿手一松,刀掉到了地上。
萧翰之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这蒙面少女定是被我倾倒,只是自己注定要辜负少女芳心。
“可惜你我有缘无份。”萧翰之一摊手,聊表遗憾:“我注定是‘心上花’求嫁的男人。”
玉苏阿眨眨乌黑晶亮的大眼睛,纵马前行,不断逼近。
没想到蒙面少女如此执着,萧翰之不断倒退,一脚踩进河水,慌道:“姻缘天注定,姑娘不可强求。”
玉苏阿探身,揪住他衣襟往近前一拉,清清脆脆道:“放屁!”
随即大力一推,猝不及防的南朝大皇子抡圆了双臂,还是立足不稳,“哎呦”一声掉进飘着冰块的河中,被湍急水流裹挟,在巨大冰块撞击下迅速没了身影。
河滩肥沃,牛粪多捡的人也多,雪霁捡到傍晚,粪筐也才半满。
乔渊着意结交耆善战士,每次归家都要带几个“朋友”回来。想到乔大哥回来的时间不定,须得备好足够的牛粪饼,无论何时都能让乔大哥在温暖的帐子中好好休息,雪霁不顾天色已晚,沿河走出老远。
深蓝夜幕降临时,雪霁总算装满了筐子,沉甸甸的分量令她心满意足,正要往回赶时,突然看到河中缓慢流动的巨大浮冰上扒着个黑黢黢的人影。
有人落水!
雪霁扔下粪筐,解开衣帽,毫不犹豫地踏入河中。
纤弱身躯在暗流冲击下奋力前行,冰冷河水漫过她的腰肢,翻起白色水花。距离浮冰尚远,雪霁跛足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歪倒水中,大骇之下胡乱扑腾,呛了几口冷水才想起水只到腰,赶忙躬身昂头,摸着河底石头爬回岸边,脸上丑妆已被激流冲个干净。
一番折腾没能救人,自己反而险些丧命,雪霁扭头,巨大浮冰缓慢流动,冰块撞击下似乎离河岸略近了一些。
她眼前一亮,拿起粪叉重新迈入河中。
这回雪霁将粪叉当作拐杖,小心翼翼走到上游,瞅准方向小心翼翼推动周遭冰块,一点点撞击巨大浮冰,令浮冰旋转着靠近岸边。
雪霁松口气,拄着粪叉慢慢走近浮冰。
连续被冰块撞击,扒在浮冰上的人突然呻吟一声,双手一松,竟被水流冲走!
雪霁情急之下挥起粪叉,将顺着水流飘走的人重新勾了回来!一手拉住那人,一手拄着粪叉,借助河水浮力,雪霁跌跌撞撞终是将人拖回岸上。
清理出那人口鼻中的泥沙,雪霁有节奏的按压他的胸口,令他快速呼吸。测温把脉之后,确定并无大碍,才终于放下心来,夜风吹过,浑身湿透的雪霁连打几个寒颤,赶紧擦干两人身上水迹,在河边燃起牛粪。
柔和的蓝色火苗烤的人身上暖暖的,雪霁搓搓双手,盘算起其他事情:到哪里找个锅,给这人煮些热汤暖身?
萧翰之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不能说不能动的沉重冰坨,偏偏还残留着一丝又饿又冷又怕死的生灵意识。
直到温热水流灌进嘴里,生灵的意识才占据上风。萧翰之闭着眼大口吞咽,一会儿功夫就喝光了送来的热水。
他懒得睁眼,像饥饿的雏鸟一样张大嘴等待温热水流继续灌入,却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在脸上,有少女一边拍打他的脸一边用西戎语道:“醒醒,你无碍了。”
怎么可能?他在冰冷河水中挣扎良久,已经快要死了,必须被温柔细致的妥帖照料。什么人这样残忍,居然说他无碍了?
萧翰之迅速进入冰坨状态,拒绝听这西戎少女胡说八道。
“既然已经醒了就别装晕了,快起来。”残忍的西戎少女毫不客气:“为了取火和给你煮热汤,我捡的干牛粪已经快用完了。夜晚会越来越冷,或许还有野兽出没,不能留在这里过夜。”
萧翰之“腾”地坐起,惊慌失措:“野兽在哪里?!”
蓝莹莹的火光下,少女如湖水般的眼睛被映成幽幽蓝色,宁静深邃,吸魂摄魄。
萧翰之不由想起小时候听母夫人讲过的水妖志怪:水妖生长在湖泊或河水中,能够看穿男人最隐秘的幻想,再顺着幻想变化成最美丽的少女形态,让男人一见之下丢了魂魄,为追寻心中至美幻象踏入水中,成为水妖的美餐。
眼前少女美绝人寰,却毫无正常女子对美男子应有的同情怜悯。
又美丽又冷酷,不是水妖是什么?
萧翰之警惕起来,按照母夫人教导,做一个不为美色动心的正直男子,坚定拒绝西戎少女的提议:“我饿了,我冷,我走不动。”
少女眼中泛起涟漪,震碎一湖幽静,盯着萧翰之慢慢皱起眉头,转瞬起身离开。
“喂喂喂,你别走啊!”萧翰之急道:“我还饿着呢,走不动,万一野兽来了怎么办?”
少女置若罔闻,拖着跛足走到火堆前。
萧翰之看着似曾相识的跛足,恍然而悟:原来救了自己的少女就是之前遇到的那个叉粪女。
一想到她用碰过牛粪的手碰了自己,萧翰之连打几个哆嗦,赶紧扯下里衣擦拭被她拍过的脸。
雪霁走回萧翰之身边,递给他一个瘪瘪的小布袋:“我没准备在外过夜,只带了一点炒面。剩下的不多,你都吃了吧。”
看到这西戎少女没有抛弃自己的意思,萧翰之松口气,接过布袋道了谢,却不打开,心中天人交战:这些东西不干净,可是不吃又饿……到底要不要吃啊?!
雪霁看这南朝皇子捧着布袋发呆,水汪汪的桃花眼迷蒙不知所措,不由道:“你不是又饿又冷吗?吃了炒面喝些热水就会好很多。”
“啊,是。”萧翰之怕这西戎少女不耐烦弃而去之,单留自己在这异域黑夜等死,赶紧解开布袋,捻起一指炒面,大义凛然地放进嘴里,悲壮咀嚼。
雪霁又递来一条被热水浸湿的布条:“没有合适的容器,只能用这个沾热水拧着喝,你吃完多喝些热水,我们就离开这里。”
“呃,呃,呃……”萧翰之正噎得难受,听到雪霁所说,赶紧仰头,拧着湿布喝水。热流冲着炒面流入空荡荡的胃中,又暖和又充足,萧翰之精神一振,把布袋里剩的一点炒面全都倒进嘴里,布条拧得涓滴不剩,心满意足,得寸进尺:“姑娘,还有热水吗?我想再喝点儿,撑撑力气。”
“有。”雪霁指指火堆上架着的树皮锅,里面的热水冒着丝丝蒸汽:“你自取吧。”
萧翰之被人伺候惯的,身边人变着法儿揣摩他所喜所需,想要的东西立刻便有人奉到跟前,“自取”倒是新鲜。他一骨碌爬起,飞快窜到树皮锅前:“那我不客气了。”
雪霁看他步履矫健,精神奕奕,正想着走回去应当不成问题。突闻萧翰之一声惊叫,火星四溅,一锅热水洒到石块上,瞬间熄灭火堆。
雪霁想不到简单的取水也能被他取出问题来,但他是南朝皇子,娇生惯养不惯做事也不出奇,雪霁不想他难堪,便以话开解。“无妨,反正也要走了,正好灭火。”
萧翰之瞠目结舌:自己被烫到了!也不能用热水填肚子暖身体了!这么凄惨,只换来她一句“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