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毡帐内温暖洁净,雪霁铺好乔渊的床铺,对萧翰之道:“这是我哥哥的床,齐长宁,你先睡这里。”
萧翰之又困又乏,顾不得挑剔爬上床。
原以为西戎人不爱洗澡,这床铺肯定睡不得,没想到床铺浆洗整理得干干净净,充满常常晾晒的阳光温度,虽比不得自己新京寝殿中紫檀雕花、暖帐熏香的高床软枕,也很能睡得了。
打了几个哈欠,陷入沉眠前萧翰之朦朦胧胧想:只有不辞辛劳的精心准备,才能让随时可能回家的兄长享受到舒适的睡眠,父皇怎么就没给自己生个如此贴心的皇妹……
次日清晨,萧翰之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就闻到浓郁的食物香气,他深吸一口气,赖在被窝中懒洋洋道:“呈上来……”
“先起来洗漱再吃。”没有侍女端来精美食物,只有熟悉的冷酷命令:“吃完还有很多活要做。”
萧翰之紧闭双眼,翻身用被子蒙住头,背对雪霁咕哝道:“我的人很快就会来寻我,我就躺在这里等他们,不要干活。”
“不要干活?”雪霁皱眉。
萧翰之料想自己马上会重回皇子身份,犯不着去干又脏又累的苦活。他躲在被中闷闷道:“我昨天在冰水里泡得太久,身体虚弱,若不好好休养,会落下病根,我不能干活。”
“你身体底子好得很,就算再泡三天也不会怎样。”雪霁早就诊察过,心中有数:“想吃饭,就得干活。”
再泡三天?如此冷酷无情。
萧翰之从被中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摇了摇:“我不饿,不干活,不吃饭。”随即全身缩进被子中,裹得如同一只巨大茧蛹,装睡。
雪霁被噎得一愣,怔怔看了巨大茧蛹片刻,转身收拾餐食,离开毡帐。
萧翰之待雪霁离开后又等了片刻,确认她不会回来,立刻跳下床,照刚刚听到的动静摸去,翻出被雪霁收起的吃食。
水汪汪的桃花眼笑成弯弯月牙状,萧翰之抓起烤包子往嘴里塞去。
帐门“吱”的一声响,包裹严实的雪霁去而复返,一眼看到原本应当躺在床上“我不饿不吃饭”的南朝皇子赤着双脚、披头散发蹲在地上,欢天喜地的大嚼烤包子,甚至沿着嘴角淌下一道油痕。
两人同时怔住。
偷吃被捉个现形,萧翰之白玉般的细嫩脸皮上升起一片赤红,呜呜噎噎道:“我……就尝尝……”
“齐长宁,别吃了!”雪霁回过神,急道:“跟我走。河里飘来好多东西,像是你们送给居次的礼物,大家抢着打捞,已经打起来了!你得去制止,要回那些礼物。”
萧翰之“腾”地站起:“赶紧打水,我要整理仪容!”
雪霁瞠目:“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仪容……”
“仪容事关国格,将就不得。”萧翰之正色道:“人靠衣衫马靠鞍,若不好好打理凸显贵重身份,怎能震慑刁民夺回礼物?”犹有闲心看向雪霁:“你昨晚多好看。为什么平常要把脸涂得这么黄,还蒙这么严实?”
“防风。”没想到他还有闲情关心自己的打扮,雪霁匆匆敷衍一句,手脚麻利地打来一盆水,拿起梳子向他招呼:“快,我给你梳头。”
“你瞒不过我,蒙面还能说是防风,涂脸总不能是护肤。”萧翰之被她催着净过手脸,又被她按住梳发,身不能动嘴能动:“想要隐藏美貌光靠遮是遮不住的,碰到眼光厉害的一眼就能看穿。”
雪霁利落地给他挽发髻,随口道:“我只找得到黄粉,再画画眉毛,其他没办法。”
“此皆外物,空有形状。”萧翰之摇头晃脑,谆谆善诱:“你得跟我学,靠内在神韵取胜。比如装活宝,别人开心自己也开心;要不然装蠢,一段时间后再没人来烦你。”
“好难。”雪霁想了一下,摇摇头:“我可能不太行。”
“这有什么难的。”萧翰之哼道:“你就像昨晚对我态度恶劣那样,说话大声,粗鲁泼辣,保管吓退一片。”
“闭嘴!”雪霁试着吼了一下,心中有些忐忑。
“就是这样。”萧翰之向雪霁竖起大拇指:“雌老虎发威,闲人退散。”
两人奔到河滩时,已有不少人因抢夺财物受伤,血流披面哀叫连连,各家各户打得不可开交,更多人呼喊着要取家伙动真格的,乱作一团。
雪霁委实没见过这等场面,赶忙一推萧翰之:“齐长宁,快去阻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现在不是最佳时机,这些人正在气头上,劝不听。得等他们打累了卸去锐气,我再出场。”萧翰之洞察情势,不动如山:“我的人不在身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能冒险。”
“再打就出人命了,结了仇哪里还肯听劝!”雪霁急得用力推萧翰之:“你不是北齐三殿下、虎兕军之主吗?用你的杀神之名震慑他们!”
“我我我,”西贝齐长宁向后一缩,怂的不能再怂:“齐长宁名不副实,齐长宁不敢。”
万没想到此人怂成这样,在帐中时明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眼看不能再拖下去,雪霁跺跺脚,冲众人大吼:“这些东西是北齐三殿下送给居次的,你们再抢就是抢夺居次的财物,抢夺王庭的荣耀!”
她不惯高声说话,一嗓子吼完呛了气管,眼角渗出泪花,弯下腰呛咳不止。
萧翰之以手捂眼,哀叹一声:“你傻啊……”
人群停止乱殴,齐刷刷看向这边。
被一双双还没摆脱斗殴想法的凶狠眼睛盯着,萧翰之心中七上八下,微笑着面向人群点点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拍打雪霁后背,轻声道:“他们,在看你,挺凶的。”
雪霁咳得止不住,断断续续道:“他们,咳,害怕,咳咳,王庭,咳咳咳,追究,咳,会放弃争夺。”她牢记卓沫目教导,大单于大阏氏是最光辉的日月,居次是最闪耀的星辰,凡人不可与日月星辰争辉,一切荣耀归于王庭——这些人再凶,也不敢抢王庭的东西。
望着逐渐靠拢过来的人群,萧翰之笑得更加优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想杀人灭口,害怕的应该是我们才对。”不动声色攥住雪霁手腕,萧翰之瞅准方向:“我跑得快,数三下拉你跑。”
“一……二……”
甩开萧翰之的手,雪霁止住呛咳带着泪花直起腰,向靠拢过来的人群大声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虎兕军之主齐长宁,他的礼物意外落水,咱们捞上来是立了大功,北齐三殿下一定会重重奖赏大家。”
萧翰之的笑容僵在脸上。
“三殿下的人很快就会来寻他,到时候少不了大家的奖赏。”雪霁大慷萧翰之之慨,“三殿下出手大方,大家既得丰厚奖赏,也不会得罪王庭惹来祸端。”
人群停下脚步,有人冲雪霁嚷道:“你说他是北齐三殿下?这人面白唇红桃花眼,长得像女人一样,怎会是天下闻名的虎兕军之主?”“说得对,让他亮亮身手,我们才信。”“虎兕军之主怎会让礼物意外落水?你一定是在骗人。”
萧翰之忍不住冷哼,低声道:“虎兕军之主的礼物怎么就不会意外落水?”
雪霁一滞,随即把萧翰之往前一推,低声道:“该你了,齐长宁。”
萧翰之被她架到前面,心知逃不掉,只得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如芝兰玉树临风而立,意态悠悠身段风流:“齐某远道而来,为贺耆善居次十五岁生辰,此乃吉祥之事,期间不宜动粗更不宜见血。”
“小白脸子,你是在骗人。”众人乱哄哄嚷起来。
雪霁大急,萧翰之却不慌乱,不笑也带三分醉意的桃花眼夭夭灼灼,扫过众人,华贵气派莫可名状,竟将喧哗压下大半:“然齐某自幼便以美貌著称,当年惜语如金的太傅也对齐某容貌称赞不已,此事天下皆知。诸位请看,我这张脸难道能作假不成?”
阳光角度正好,照在萧翰之脸上正如盛放牡丹,华贵俊美,衣着打扮缓带飘飘,耀眼生辉。
众人被他气派容色所摄,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雪霁深吸口气,心中居然对萧翰之产生了一丝钦佩:他说的对,打理仪容真的有用!
趁众人还未回神,雪霁转身向萧翰之行个大礼:“见过北齐三殿下,三殿下神姿英发,举世无双。还望殿下看在我们尽力打捞并不占为己有的份上,恕罪免罚,勿诉王庭知晓。”
“神姿英发,举世无双”的恭维从雪霁口中说出,萧翰之格外受用,可惜打着“北齐三殿下”的名号,受用中略带不爽。
“免礼。大家辛苦一番,抢救下耆善居次的生辰贺礼。”萧翰之扶起雪霁,对众人许以重诺:“岂止无罪,大大有功。齐某赏罚分明,大家皆有奖励。”
众人先被雪霁“定罪”,又被北齐三殿下“赦免”,接下来居然有“奖赏”,稀里糊涂一波三折,此时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空口许诺还不足以取信于人,雪霁正发愁间,手被重重一捏,萧翰之明明压抑不住欢喜却偏要装作淡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救了,看那边,我的人寻来了!”
抬眼望去,果见一队汉人装扮的护卫疾驰而来。
萧翰之拿捏态度:“雪霁,你救了我。本殿赏罚分明,要报救命之恩,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