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奴”是西戎诸部前往祖地前,向神明祈求吉祥的传统。
由各大部族挑选奴隶放入地貌崎岖之地,时限内安全走出的奴隶代表神明降下赐福,可以当场脱去奴籍。
原本只是个祈福的节目,后来为了显示本部族最受神明宠爱,逐渐演变成部族之间的明争暗斗,能够在时限内安全走出的奴隶越来越少。
大单于让雪霁代表耆善参加放奴,是一句话将她打成奴隶,又置她于险地。
至于“圈”,乃是西戎王庭关押待处罚奴隶之处,与牛羊圈相似,将奴隶关在露天围栏内,由耆善士兵看守。
雪霁温柔良善,代表耆善参加放奴,要与别的部族争夺神明赐福,关到圈中并未受到粗暴对待,反而获得不少优待,不但饮食丰盛,还送来毛皮铺盖,让她吃饱喝足早早睡觉,养精蓄锐为三日后做好准备。
夜风寒凉,雪霁寻一处干净角落展开铺盖,躺在厚褥上仰望星空,想着三日后的事情辗转难眠。
自己不但体力不济还是个跛足,就算没有崎岖地貌没有明争暗斗,也未必能在时限内走出来,根本无望脱去奴籍。
不过乔大哥说过,是否能够脱去奴籍根本不重要,只要找到阿父阿母,就立刻离开这里,她只要不卷入争斗慢慢走出便好。
看着星光弥漫的银河,雪霁思绪纷呈:何时才能寻到阿父阿母的下落?阿吉勒说最好在祖地打探消息;乔大哥说与神师的秘密任务有关;而神师,在祖地筹备祭天大典。
绝杀令下严查身份,想要私自进入祖地只怕难如登天,无论如何,都要跟随王庭前往。
所以,还是应该好好完成放奴,最好能够在时限内出来,为耆善争得神明赐福,才有希望跟着王庭前往祖地。
深深叹了口气,雪霁心绪难宁。
到西戎后明明已用肉苁蓉保住性命,却屡次陷入险境,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落到如此境地?
是进入圣山?可若不进圣山,玉苏阿就会在黑衣金带男子出现前丧命于熊,若能重新来过,她也会毫不犹豫进山救人。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雪霁,雪霁,”黑暗中有人蹑手蹑脚出现在圈外,抱着大包袱鬼鬼祟祟地轻呼:“你在哪里?”
是“齐长宁”。
暗夜寒冷,前路叵测,骤见熟人前来探望,雪霁感动不已,隔着围栏想要好好打个招呼,开口却道:“你怎么来了?”
“大单于又没说不许人来,那我就来了。”萧翰之确定了她的位置,一溜小跑过来。
离得近了,有星光映照,雪霁才看到他穿了一套简简单单的夜行黑衣,黑布包头,黑巾遮面,只有一双似醉含情的桃花眼露在外面:“他们有没有亏待你?饿不饿?冷不冷?”
为隐藏行踪,爱美的南朝皇子肯打扮成这副不好看的样子,一定因为若被发现麻烦不小。
“他们待我很好,不饿也不冷。”雪霁心中感动,轻声道:“来此路上,有没有人为难你?”
萧翰之扯下蒙面黑巾,摸摸脸:“我是新京第一美男子,或许也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大家喜欢都来不及,谁会为难我?”
“说的是。”雪霁感念他冒着风险前来探望之情,怎么看萧翰之怎么觉得可爱,真诚道:“你确实生得美貌。”
冷酷无情的西戎少女居然夸奖他美貌,萧翰之始料未及,水汪汪的桃花眼难以置信地一点点睁大,每睁大一分脸上便热一分,直至脸上热得似乎熟透,萧翰之突然弯下腰咳嗽起来:“咳咳,呛到了,呛到了。我脸红是咳的,你可千万别误会。”
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不误会。”雪霁点头应道:“你脸皮薄,咳起来容易脸红。”
“咳咳咳咳咳,”萧翰之大咳不止,觉得雪霁再说下去,自己的脸都要烧熟了:“那什么,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他解开包裹,取出一件披风:“窦女御在里面缝了几个暗袋,可以装不少东西。”
反转披风,向雪霁展示:“这个口袋,是窦女御给你的化妆之物,你趁没人多练练,别让人看出来本来面貌;这个口袋里是肉脯糖果,饿了就吃一块;这个口袋装的是应付野外虫蛇叮咬的伤药;最重要的是这个口袋,里面藏着火折绳索等以防万一之物。”
把披风往雪霁怀里一塞,萧翰之拿出一双小皮靴:“防水的。窦女御说比你现在穿的鞋子要大一些,走路多了脚会肿,大点儿的靴子舒服。”
他细细叮嘱:“我听说迷途滩常发洪水,地貌变换不定,每年都不一样,你人生地不熟,跟在那些人后面慢慢走,累了就歇歇。”
萧翰之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雪霁抱着他递过来的东西,安安静静地听着,夜色模糊了窦女御在雪霁脸上所做伪装,灿灿星光耿耿银汉全都映在清澈如湖的眼中,内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群星璀璨,夜风寒凉,两人仿佛回到初遇的夜晚,只是这次换做萧翰之来救雪霁。
“谢谢你。”雪霁的眼眸清亮如水:“谢谢你做了这么多。”
“不用谢我,都是窦女御准备的。”被清亮如水的眼眸注视着,萧翰之脸上又热了起来,就连夜风都不能驱散灼热,他摆摆手,不肯居功:“我跑个腿罢了。”
“那就谢你跑这一趟。”雪霁轻轻道:“还谢你帮我打探迷途滩的情形。”
“这倒应该谢我。”萧翰之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脑门:“啊,险些忘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放奴是西戎内部的狂欢,我是南朝使者,没有受到邀请去不了迷途滩。”
“你今夜来看我,送给我这么多东西和消息,我已经比其他参加放奴的奴隶幸运得多。”雪霁点头:“放心,我一定会走出迷途滩,脱去奴籍的。”
“奴籍没什么要紧。”对于奴籍的看法,萧翰之与乔渊不谋而合:“你自己保重,只要人安好,脱奴籍的事以后再说,我会想办法帮你……还有你英雄了得的哥哥。”
“你没见过我哥哥,”雪霁略吃惊:“怎知他英雄了得?”
“没见过也不妨碍我慧眼识英雄。”萧翰之话一出口又摇头:“应该是英雄重英雄。”
初见面就嫌弃自己是个叉粪丫头的萧翰之,居然如此看重未曾谋面的乔渊,还说出“英雄重英雄”这样的话,很是出乎雪霁意料:“我哥哥是奴隶,你是皇子……”
“奴隶怎么了,皇子又怎么了?你哥哥身为奴隶能把身为皇子的齐兴治挑下马,我可敬佩的很。”萧翰之提起此事,桃花眼中满是快乐:“我们汉人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比如威震天下的南怀风大将军当年不过六品武官,西威侯的爹也不过是乡下种地的野人,但都成为后天改命的英雄。换做西戎来说,你们木泰大单于也非以血统继承,而是靠实力从左贤王手里抢来的大单于之位。”
萧翰之滔滔不绝一气道完,就见雪霁微笑看他,翘起的菱唇有棱有角,像两片精致花瓣:“果然是英雄重英雄。”
夜色温柔,被温柔更胜夜色的笑容所惑,萧翰之一时不能言语。
“你制止了封户殴斗,几番救我,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还看重一个素未谋面的奴隶。”雪霁赞道:“殿下内外通透,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饶了我吧。”萧翰之找回语言,垮脸道:“与后天改命比,还是享受先天带来的好处适合本殿。”
“好。”冷酷无情的西戎少女温柔似水,娓娓道:“那就祝你随心所欲,一生顺畅。”
从无一人像雪霁一般,看得透他又放得过他。
萧翰之无限感慨,不知应当再和雪霁说什么,索性抬起头仰望夜空,假装观星。
广阔夜空浩瀚星海,一道银光璀璨的天河烟雾笼罩,牵牛与织女,明亮双星分处天河两岸,隔河相望,缘悭一聚。
满眼星辰,萧翰之心中却只闪耀着粼粼如湖的眼波。
曾在新京赠诗无数的皇长子殿下百转千回,似喜似愁,再也克制不住一股吟诗的冲动:“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汉韵顿挫,悠扬动听,赠惯情诗的皇长子殿下头一次将诗歌吟咏得情真意切,质朴醇浓。
雪霁听了他的吟咏,看向隔河相望的双星,也不禁惆怅叹息。
忘了她不懂汉话。
萧翰之解释道:“这是汉诗,类似你们传唱的吟游诗歌,也是诗人有感而发随性而作。”
雪霁转回视线,向萧翰之道:“汉诗很美。”
“那是自然。”萧翰之笑了,如牡丹盛放、孔雀开屏:“何况这首诗乃我所作。诗随主人形,自然是我美诗也美。”
雪霁长长的眼睫簌簌抖动,望着他的目光充满困惑。
“别看只有短短四句,却道尽两情相悦,美满幸福之意。” 皇长子殿下虽然不学无术,然而有请人代笔无数情诗的底子在,糊弄一个不懂汉话的西戎少女还是游刃有余:“来来来,我教你。只有四句,好学的很,你可不许偷懒耍滑,说自己学不会。”
……
雪霁的困惑达到顶峰,终于忍不住以汉话问道,“这不是古人所作五言诗么?我记得不止四句,共有十句,写尽有情人不得团聚之苦?”
正是西京故语、正宗雅言。
萧翰之如遭雷击,呆愣片刻桃花眼缓慢眨动,试探道:“你、会说,汉话?”
雪霁点头:“我阿母是汉人。”
长久的沉默后,萧翰之突然一声哀嚎,拔腿就跑。
雪霁握着栏杆,冲他背影轻呼:“齐长宁,多谢你!你的三个条件,我尽量完成!”
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夜行人立刻展开双臂,像一只飞行的黑鸟,“呼”地兜个圈子重新回到圈外。
握住栏杆,萧翰之举起一根手指:“第一个条件,三日之后安全出来。”
“我做得到。”雪霁在圈内举起手掌,眼波闪闪:“答应你。”
萧翰之伸长手臂,越过栏杆与雪霁双掌相击:“一言为定。”随即站起身呼出一口气:“走了。”伸展双臂重新变成一只夜行的鸟,轻松奔入夜色。
雪霁翘起嘴角,直至他消失在黑暗中,方才想起重要之事:“‘齐长宁’,你到底叫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