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红蜡便燃得只剩一个底,烛泪直淌,堆在青瓷烛台的底盘里。
姜稚鱼几乎没怎么睡好,眼下是淡淡的青紫。
她躺在床上发了会呆,又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哈欠,才慢腾腾地从床上起来。
往窗外看了一眼,见还早,便重新取了蜡烛用火折子点燃,神色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拿银钩挑着烛芯。
自打从抚水出来,姜稚鱼许久都不曾做过噩梦了,如今来这么一遭,倒是令她很不适应。
不过是人哪有不做梦的,姜稚鱼倒是很会安慰自己,很快便调理好了心情。
只不过这梦境太过真实,让人不能深想,一深想,那种黏在身上湿漉漉的感觉便又会重新浮起。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屋檐上,姜稚鱼呼了口气,揉了揉胳膊,简单地洗漱一番,打算到门口站一会儿清清神。
在她出门的一瞬间,一只红线虫从她的帛枕里探出一个头,弓着身想要跳上她的裙摆,接触到日光后又迅速缩了回去。
与往常相比,姜稚鱼今日起得实在是早,在她数完了满园的芙蓉花之后,终于看见了亓官绥的身影。
天光从他清隽绝俗的眉眼上流淌而过,矜贵疏冷的面容浸染在晨曦之中,反倒多了几分温柔的润泽。
亓官绥向她走来,宽大的衣袖因风而起,飘飘欲仙,高挑削瘦的身姿让人不禁想起山林里蔓长入云的青竹。
等走到姜稚鱼面前,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少女眼下的青痕上,默然片刻,以一种极轻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昨晚并没有休息好。”
姜稚鱼下意识摸了摸眼睛,有点窘迫又有点忐忑,怕亓官绥因此而不愿带她,急急解释道:“有一点,不过还好,并不碍事的。”
她仰头,直视着亓官绥的目光,眼角微微下垂带着点无辜,希望他能不要计较这件事:“我们现在过去吗?”
“不急,我们先去与苏道友他们会面,”亓官绥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饿了吗?”
“啊?”姜稚鱼虽然对他话题的转变速度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回道,“有一点点。”
说完后又立马摇了摇头:“不过不打紧,还是先去忙你的事,这个最重要。”
“先用了朝食也不晚。”亓官绥扫了她一眼,淡淡开口。
两人沿着回廊一路来到膳房,与苏予辞等人一道用了餐,才由冯荣领着往后山走去。
后山地势极为险拔,穿过幽静的竹林后,两旁的树木也渐渐茂盛起来。
山道迂回曲折,溪水从半山腰一泻而下冲击着山石 ,发出“叮咚”的声响。
他们沿着曲折的山路往前走了许久才看见一条蜿蜒的泥泞道路,等过了小径,视线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一条广阔的蓝色河流被连绵不绝的山脉横亘,傍着嶙峋怪石缓缓流淌,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丛林树木。
日头渐盛,姜稚鱼走了许久,身上已经出了许多细汗。
脚下的泥土明明很坚硬,却像是吸盘一样牢牢黏在她的鞋底上,让本就不快的步子变得更加缓慢。
姜稚鱼抬头看了一眼烈日,提起裙裾努力跟上他们的脚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逐渐变得有些吃力。
察觉到姜稚鱼的步伐越来越慢,逐渐被众人甩在身后,亓官绥刻意放缓了脚步,等她走到身旁才适时问了一句:“走累了?”
“啊?”姜稚鱼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眉眼间透着一股娇憨,仰起头看着他,“时绥,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累否,要不要和冯城主商议一下,稍作休息。”
面对姜稚鱼呆愣似的迟缓表情,亓官绥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只是以一种很平很淡的语气又问了她一遍。
姜稚鱼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亓官绥是在问她什么,她喘了口气,摆摆手: “我不累。”
“是刚刚的日头有些大,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她解释道。
听见后边的说话声,苏予辞回头短暂地看了他们一眼。
视线从姜稚鱼那张被太阳晒出红晕的脸颊上一掠而过,略显善意地说道:“要是累的话不妨休息一会。”
他的声量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柔和,可在姜稚鱼听来,却像是北方寒朔里最坚硬的冰雪,仿佛下一秒就要挟着风霜迎面袭来。
若说之前还有些迷迷糊糊,这一下,姜稚鱼满身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直接就清醒了。
少年态度温和,举止也很仪礼文雅,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是,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一和他接触姜稚鱼便有些不甚安定……
就比如说现在,她当然知道苏道友是好意,毕竟这几天的接触也能看出来他是一个如玉如璧的君子,更别说还治好了她的扭伤,再反观自己,属实是有些大惊小怪了。
可姜稚鱼只觉得古怪,说难听点,就是苏道友有时候会让人察觉不出人气,活像披着人皮,在极力模仿他人言行举止的妖鬼。
这样的感觉,她也曾在时绥身上感受到过。
只是在性情方面,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有时候,她竟觉得在某些方面,两人诡异地有些相像。
是错觉吗?不该这样的,这样恶意地揣度他人。
这样一想,姜稚鱼难免更加心虚,脸上有些发热,黑色长发下的耳尖也跟着发红。
她五指收缩,捏着拳头,掩耳盗铃一般移开了视线,不敢看他。
在他们谈话时,冯荣和几名弟子正走在最前面。
他手指着前方的一座铁索桥,朗声道:“过了这座桥,上了台阶,之后再穿过一片桦树林就到了,也就半个时辰的样子。”
只不过他才说完就听见后面的声音,冯荣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开口道:“的确是走得有些久了点,大家要不要休息一会?”
可这点路程对于他们这些修士算得上什么劳累,这话明显是在照顾姜稚鱼。
“不用了,不用了!”姜稚鱼当然能听出来,她强打起精神连忙摇头,“我们赶紧走吧,反正也快到了。”
她脚步不停,一鼓作气越过众人走在最前面,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拖慢了大家的行程,毕竟是她要求时绥带她来的。
凭着生出的那阵心气力,姜稚鱼就这样一股脑地往前走,也感觉不到累了,直到眼前出现一道陡峭的石梯才堪堪停住脚步。
她抬头往上看去,石梯曲折闪现出黝黑的光泽,从云雾中斜挂下来,看样子,这石梯似乎是被人硬生生凿出来的。
姜稚鱼心里止不住地一阵赞叹,等爬过了石阶,眼睛比先前又亮了几分。
玉河不愧是被外界誉为“参都”啊,姜稚鱼先前只是听文嫂说过一嘴,如今亲眼所见,果然验证了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
放眼望去,这漫山遍野栽种的全是人参,在人参碧绿的宽叶上还长着一株株伞状红花。
姜稚鱼看了良久才发现,那漫山遍野的红花,实际上是由颗颗晶莹剔透的扁圆小果簇拥在一起形成的,每一粒都像是首饰盒里珍藏许久的红宝石。
见她视线落在红果处,一副惊讶的表情,亓官绥替她解了惑:“那是人参籽,说明参的品质很好。”
“的确如道友所言。”
冯荣见他们似乎很有兴趣,往前跨了一步,开口介绍:“不过我们玉河的人参品质能如此优质,并让玉河凭此成为享誉一方的城池,归咎到底还是地理位置好啊……”
他刚要继续往下说,话音就被人忽地打断。
姜稚鱼听见有人在喊冯荣,于是往声源处看去。
原来是一群人正在忙着挖掘人参。
其中一个肌肉结实,瞧着有些憨厚的汉子正在向他们打招呼。
冯荣见状只好摇了摇头,笑着向他们介绍:“这是负责我们玉河城人参事宜的大把头。”
等简单介绍完,便领着姜稚鱼几人继续沿着山脉往树林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外围采摘的动静就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脚下的土壤也由一开始的坚硬厚实变得松软湿润,仔细看,连颜色都由黑色变为了红色。
姜稚鱼一边走一边想,想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
种那么多人参,玉河城的人吃得完吗?若是吃不完,会不会坏掉?
她好奇地看着冯荣,又偷偷撇了一眼亓官绥,想着他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疑惑。
亓官绥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清冷的声线不疾不徐:“种植的人参并不完全是自给,绝大部分是出售到各地。”
“亓官道友说得不错,实不相瞒,我玉河被誉为‘参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无人能及的输出量。”冯荣笑着接过他的话。
“可是我看越往里走,人参的涨势就越好,看着要比刚才的大许多,所以比较疑惑,城主为何不让他们来里面采呢?”姜稚鱼心下不解,但依旧很礼貌地询问道。
听到姜稚鱼的话,苏予辞浓而长的睫羽轻扇了一下,漆黑的眼底泛起一阵笑意:“大概是因为,这是专门供给皇室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