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相公?
苏月钦?
海棠池中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顿,眼睫微扬。
“他回来了?”
“他怎么来了?”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却依旧身缠臂绕,头颈交错,谁也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此时恰好,明仪背上的伤痕已将残存的药性渴饮殆尽,萧云旗手里装凝脂玉露的瓶子也空了,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刚好来到了一个微妙的临界点,可战可和。
只不过若继续战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谁都得不偿失。
可若选择停手,却也需要一个足以说服彼此的借口。
明仪也很快便反应过来,机敏地抓住了他话缝:“陛下并未派人阻他归京之路,是么?”
萧云旗理所当然地反问:“朕为何要阻他?”
他这话狂妄又自负,乍一听刺耳的很,还以为他是在犯轻敌的蠢。
然而只要仔细琢磨一番,便又能从中品出几许深意。
蓝田,也就是苏氏祖籍所在,与长安相隔不过百里,一来一回,快则半日,最慢也不过两日光景。
按理说,在明仪杀死萧觉的第二天,长安定会有人快马加鞭前去支会苏月钦一声。
他在得到消息以后,也当是立刻就会返回京城,为萧觉鸣冤,并阻止明仪与萧云旗结盟。
然而他却没有。
甚至是在两个月以后,尘埃落定的这一天,他才姗姗来迟。
可是这其中如若确实不是萧云旗和元景利君臣二人在暗中阻拦,那么又会是谁在暗中给他设障,不想他尽快回来呢?
明仪有点想不透了。
而与此同时,门外的人久不闻回音,踌躇片刻,不得不再小心翼翼地轻轻扣门,小声催促。
萧云旗也在她耳边沉声低问:“到底是旧时故交,相识一场,人家一回京哪也不去便先来见你,阿嫂竟不领情么?”
他的气息洒在明仪耳后颈边,痒得她半边身子发麻,脚下不稳,却依旧咬牙忍着,柔声一笑:“臣妾岂敢?”
说话间,更将他轻轻一推,令水纹轻晃,惊烟撞雾。
“来人。”
伺候在外的几个宫婢闻声,连忙便捧着早就备好的衣裙钗环推门而入。
许是萧云旗进门前已支会过底下的人,又或者是早已见惯了他的荒唐,以至于几人进门后,见着同样浸在水里的他倒也不算太惊讶,瑟缩着互相看了一眼,便开始埋头服侍明仪出浴更衣。
明仪素不爱脂粉,加之也不过是去见区区一个苏月钦,她便也懒得浓妆艳抹,只让婢女们用一支赤金簪子将她半湿的长发随意一绾,又在亵衣亵裤外罩上了一条水红团花儒裙与一件蜜合色的蝉翼纱衣便差不多了。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沉默无言,便是一旁的萧云旗也只是静靠在海棠池的池壁上,耐心地等待着她穿戴整齐,方才从水中哗啦啦站起身,一边上岸,一边解开衣扣腰带,将早已湿透的外袍脱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明仪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也便顺口一问:“陛下不与臣妾一同去见见苏相公么?”
萧云旗讥讽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他此刻想见的是皇后,朕去了只怕会打扰你们叙旧。”
明仪听得出他的语意,自然也不可能与他客气,立马回敬道:“多谢陛下成全。”
说罢,她便微笑着向他行了一个格外谦雅柔婉的揖礼,就要辞往汤泉殿外去。
不想她这一揖,萧云旗却一眼瞧见了她颈上那枚不知何时重新戴上的狼牙坠子。
“等等。”
他下意识叫住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她。
“陛下还有何事交代?”明仪停步,却未回头。
他也好似在顾忌着什么,终究不过欲言又止:“罢了,你且先去。”
明仪顺着他适才的目光摸了摸胸前冰凉的狼牙,虽有疑虑,却也不曾细问,径直而去。
*
说来古怪,自那夜与她歃血盟誓后,萧云旗连着几天便都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怪梦。
梦里,是他只在书画上见过的大漠戈壁,黄沙满天。
他在那里目睹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一队手提长龘枪铁索的大梁骑兵,针对一群流浪漠上的野狼展开的追杀。
起初,他也以为是狼群开罪了这些人,自作自受,遭了报复,正一心等着瞧热闹,可随着一点点深入这个梦,他却在慌不择路的狼群中发现了一个人类女孩。
那女孩瘦得可怜,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跟在一头怀孕的母狼身后四肢着地地“跑”着。
虽有人形,但怎么看都更像一头笨拙的小狼崽。
可惜她的双腿终究不如真正的狼,很快便被追上来的梁人用甩开的铁索套中腰腹,一把带倒在地!
前面那头母狼也不知与她是何关系,见她中套,竟不顾自己怀身大肚,义无反顾地扭过头来,怒号着扑向那个套走她的梁人。
不料,却反将自己送进了绝地,被追上来的其他人团团围住。
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冰冷的长龘枪七横八竖地穿透它的身躯,将它和它腹中还未来得及降生的幼崽挑在枪尖,高高举起,重重砸落。
它们的血挥洒一地,那个被套中的女孩也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她不懂人语,只知像狼一样嘶嚎哀叫,却依旧凄然如鬼,震得身在事外的萧云旗莫名一阵耳痛。
她不知世故,仍旧不明白这群人为何追杀自己和族人,在被他们强行拉上马背时仍旧抱着那头死去的母狼,死活不肯撒手。
可最后却还是被那群人打晕带走,永远离开了她的狼群。
萧云旗亦是梦到此处才意识到,这群大梁骑兵就是云阳王府的金麟铁骑,而他们屠戮狼群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这个女孩。
可这个女孩是谁?
云阳王府何故要为了抓她,出动勇悍的金麟军?
一个名字在萧云旗的脑海里里来回闪过,呼之欲出。
可他一向不愿单凭直觉行事决断,也着实不敢相信梦中所见为真。
毕竟世人皆知那人乃是被云阳王府娇养坏了的小娘子,纵然性情傲烈,也都是父兄宠溺太过之故。
一个千娇百宠,金尊玉贵的王府千金。
一个混迹狼群,不通人性的大漠狼女。
谁会把她们想到一起?
梦醒后,萧云旗自然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他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梦中所见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零碎,他才逐渐感到不对劲。
因为不论如何,他都会梦到那个小女孩。
看着她被带回云阳王府,关进兽笼。
看着她在铁鞭和棍棒底下奋力挣扎,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却还是被一点点地抹去狼的习性,有了人的模样。
最近一次,他还亲眼看着她被逼着洗了澡,穿上了人的衣裳,被强行带到了一个病得快死了的女人身边。
女人虽已病入膏肓,却还是为了她强打起精神,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槁木般枯朽的手,只想要摸一摸她枯黄毛躁的头发。
她却不识好歹,凶巴巴地一口咬在人家伸过来的手上。
女人吃痛,却未曾躲闪。
萧云旗看不清她的面容,并不知她此时是何神情,唯见一滴眼泪顺着她消瘦的下颚滑落,落在她的手上,溅进女孩的眼睛里。
那一刻,女孩应是懂了的。
她松了口,茫然地望着女人。
女人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将手伸向她,抚上她的头发和脸颊。
她们在一起静静待了几日,直到最后一个清晨,那个女人闭上眼睛,不再睁开。
她榻边女孩抱着她渐渐凉下去的手臂,沉沉睡去。
而她的颈间也在不知觉间,多了一枚狼牙坠。
萧云旗认得这枚狼牙,他曾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
于是,这一夜,他便孤身来了华清宫。
倒也不是被梦中所见打动,只是单纯有些好奇。
一介狼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王府千金,又是如何走上了今日这条弑夫之路?
夏侯明仪,你的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有趣的故事?
*
另一边,明仪已然从汤泉宫来到了这些日子住的飞霞殿后。
却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她又未穿鞋,赤着脚便踩上飞霞殿凉丝丝的汉白玉地砖。
她尚留着脚腕上的铃铛没有绞,此时此刻便也随着她轻缓的步伐,脆脆清响。
被殿上等候已久之人听出来,旋即便抬头冲着那架描画了凤凰于飞的大绢屏风厉声喝道:“夏侯明仪!出来!”
明仪与他认识两辈子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动怒失态,不由笑了。
“苏相公哪来这么大火气,啧啧啧,真吓人。”
一面说,她一面从屏风后悠然走了出来,屏退左右,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对立于飞霞殿的两端。
算起来,这一世他们应该有半年未见了。
他也仍是明仪记忆中的样子,一袭蟹壳青的长袍,一丝不苟的束发,面秀如月,背挺如竹,一派宁折不弯的清刚君子姿态。
苏月钦亦还记得上一次见她,是她难得一次和萧觉一起出游曲江,一身如雪素衣,倚在船边将一枝清白的牡丹摘在手中,笑着把玩。
没想到再见之时,她已裙红如火,手染血腥,成了世人唾骂的弑夫求荣的妖女。
就连她的一颦一笑,也陌生得恍如隔世。
“为什么?”
他不解,便是倾尽毕生所学,他也无法理解。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阿觉,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这幅样子?”
“变成什么样子?”明仪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未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妥,遂又抬眸故作无辜地一笑,“本宫不明白苏相公的意思。”
“你少学人装蒜!”苏月钦见不得她这般故意矫揉造作的模样,气得一甩袖子,怒道,“你只告诉我,究竟为何这么做!
“昔日,你和阿觉那般情好,便是太后作梗,也不曾将你们打散。你虽为妾,可阿觉这些年来何曾不是以正妻之礼待你?他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过,来日大业得成,也只会奉你一人为后。而今大业未半,你却做出弑杀亲夫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你且说,你这样可曾对得起他,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良心?
明仪冷笑连连,“苏月钦,你也配和我提良心?楚听澜,你的发妻,我的挚友,她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么?”
听到楚听澜三个字的时候,苏月钦倒是很明显地噎了一下,不过却又很快嘴硬起来:“听澜的事至今尚未查清,你不要妄下定论!更何况,你即便要为她复仇,千错万错终究是我的错,你为何不来杀我,为何要杀全然无辜的……”
“我杀萧觉自有我的道理,与听澜无关。”明仪不耐听他聒噪,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扬声将其断。
然后,又慢悠悠地迈步向他。
“苏相公,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若非万不得已,我也决计不会亲自动手,给自己惹这一身血腥。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太慢了,我已经等不及你们给我后位,只能自己给自己挣一个了。”
她闲庭信步地绕着他走了一圈,柔曼的裙角从他身侧轻轻擦过,只留下一段妩媚的幽香。
“你是为了后位?”苏月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却被她发间那支耀目的赤金簪子刺痛了双眼。
“你撒谎!你从来都不是在意虚名,贪享荣华之人!”
“苏卿错了,本宫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从前不是,但如今也是了。
她可再也不想让自己的淡泊和宽宏,成为别人欺负她的理由。
“就算如此,你也仍旧不该杀阿觉!更不该让他背着污名而死!”
谁知苏月钦的声调比她更高亢,更掷地有声,“你可知,这些天就为着萧云旗那昏君加注在他身上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朝中有多少人受到牵连?元景利因此,又借机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便是苏家和崔家也差点因为与光王府的姻亲之系,让元景利一窝端了!”
明仪轻蔑一笑,“苏相公怎么也学会危言耸听了?若这么点小事你们两家都应付不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混的?再说了,你们两家若就这么倒了,本宫自当第一个拍手叫好,难不成苏相公还指望本宫因此难过内疚么?”
“小事?你觉得这是小事?”苏月钦怒极反笑,看着她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忽又上前两步,怒目圆睁地瞪着她:
“那我就和你说说什么是大事!”
“眼前的大梁已今非昔比,内有奸宦未除,外有强敌环伺,当今天子更是昏狂无能,嗜杀成性!为今之计只有推翻旧制,另立新君,方能救万民于水火,还天下以太平。
“然皇室式微,宗亲凋零,除阿觉之外,再无一人能担此大任,而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你手里,被你当做向暴君邀功请赏的筹码、登上后位的踏脚石,你要这天下怎么办,要那些尚还在暴君奸宦手下受苦的黎民百姓怎么办!
“难不成你要为了一己私欲,助纣为虐,将天下万民往火坑里推么!”
明仪却并不为所动,回过头瞪着他:“我便就是要助纣为虐,就是要残害苍生,你又奈我何?苏月钦,你与其在这向本宫兴师问罪,用你那些似是而非的仁义道德谴责本宫,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下一个,本宫会杀谁。”
苏月钦闻言,望着她看了许久都再说不出话来。
他们相识于少时,一路吵吵闹闹,纠纠缠缠,她是什么性子,他又怎会不知。
只是不到最后,他还是不愿相信,还是忍不住想问:
“你当真要嫁给萧云旗,做他的皇后?当真,不肯回头?”
明仪不答,也不用回答。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苏月钦再也忍耐不住,咬着牙脱口而出:“可他是你名义上的小叔子!你未出重孝便改嫁夫弟,如此不守妇道,罔顾人伦,实乃天理不容,你和他必遭万世人指摘唾骂,遗臭千古!”
“那又如何?”
有人问他。
话音并非来自明仪,连她自己都疑惑不已。
回过头,确是萧云旗负手立于她身后不远处,阴恻恻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