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12点,内田友利已经看到了奥迪隆·雷东(Odilon Redon)的《大花束》。这是美术馆最重要的藏品之一,2.5m*1.7m的尺幅令画作看起来蔚为壮观。
“有人把雷东的花束比作交响曲,说这些花就像乐器一样发出和谐柔美的曲调。”潮崎久世悠然地靠近,仿佛他一直在这里。
“那你能听得出是什么曲子吗?”内田友利注视着那些柔和的色彩问到。
潮崎久世摇摇头:“显然上帝没让我的眼睛长出一双耳朵。”
他的回答把内田友利逗笑了。他们顺着人流往外走,在美术馆后面有一些非常不错的餐厅和咖啡厅,他们在其中一家吃了荞麦煎饼配烟熏三文鱼,然后沿着街道散步。内田友利把装在包里的资料袋递给潮崎久世。
“这是个幸福的女孩子。”她有点紧张,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多嘴,但一种微弱的怜悯依然让她继续往下说,“她可能不愿意加入...而且她的父亲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
内田友利在潮崎久世的注视中没有再说下去,她突然惶恐起来,脊背上生出一层毛刺刺的冷汗。
潮崎久世这才漫不经心地打开袋子。老实说他几乎忘记了曾给内田友利安排的这个任务。那天短暂的狂热后他去了一次长野,从中央高速出发,沿着维纳斯公路经过白桦湖、车山高原、雾之峰、八岛湿原,在美之原高原吃个冰淇淋,最后从长野北部翻山进入群马,回到东京——这是近来在日本公路旅行中渐渐兴起的一条路线。
在八岛湿原的时候潮崎久世给诸伏高明发了一封邮件,只有一张照片,是被翠叶和绿野环抱的镜面一样的水面。两分钟后那边就有了回应:美之原高原山顶“山屋”咖啡店的香草冰激凌很好吃。
潮崎久世喜欢这样隐秘的默契。本质上他软弱、急躁、容易依赖别人,喜欢跟着让他感觉有兴趣的人,他们热爱生活,不露锋芒,从不疲倦,从不讲那些庸常的东西。就像烟花在空中炸开时,中心点的蓝光砰地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
他用这些人身上的烟花照亮自己那条找不到方向的小路,就像阴天里低低的云层分开,阳光短暂地照射下来,整条路都金光灿灿,看起来轻松又平坦。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和诸伏高明有额外的联系,也许会给他带来风险。但就好比君子可欺以方,无论是初次见面还是新年前夜的电话,或者后来寥寥几次浅尝辄止的牵扯,诸伏高明就像已经打开封皮的书一样坦然地显露着自己,他把珍贵的红宝石项链放在道路中央,潮崎久世也就毫不犹豫地践踏上去。
他说服自己诸伏高明是被选择过的,父亲、未希整整观察了他两年,他的弟弟诸伏景光被牢牢攥在他们的手中。尤其他真像是吉敷竹史警探的真人版,年初的时候上映了日名子雅彦的《北之夕鹤~2/3的杀人》,看了5分钟后潮崎久世就决定把导演、编剧以及主演鹿贺丈史永久拉黑。
那天他真的在山顶的“山屋”咖啡店买了香草冰激凌。站在山顶,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绵延的草地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他顺着茅草间的小径走到了一个小山顶,有一棵孤独的树庇护着整片原野。他远远望着那棵树吃完了整个冰激凌。
那段经历非常有效地安抚了他,让潮崎久世完全忘记了那一刻短暂的安宁。直到内田友利联系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之前吩咐给这个女孩的任务。
他一边拆纸袋一边想,内田友利说的没错,毛利兰背后牵涉着和警视厅关系深厚、在各处的名声也很不错的毛利小五郎,并不是合适出手的对象。但这并不是她应该发声或自作主张的理由。
这个女孩总有点不合时宜的踟蹰,在他情绪不佳的时候尤其觉得心烦。他讨厌那样的温和心软,就像有时候蛮不讲理地憎恨睡不着的夜晚。但他又知道善良和夜晚都没有什么不对,不正常的是他自己。
潮崎久世按捺住开始滑向阴暗处的思绪,翻看着那些内田友利以高三学姐身份正大光明拍摄下的校园照片。那种悸动好像已经彻底消失了,照片上的毛利兰看起来与平时所见的高中少女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翻开了第七张照片,一个黑暗又闪亮的念头像一头鲸鱼突然浮出水面。他凝视着照片一角那张刻意回避镜头的侧脸,眼睛生得深邃而美丽,金色的短发闪闪发光——而他在另一个地方见过这张脸。
足立区是东京菲律宾人口最多的地方,区内如竹之塚这样仅仅几个街区的一小片地方,就开了大约六十家菲律宾酒吧,几乎所有店都会营业到天亮。里面既有全是日本女子的小酒馆,也有挂着“健康”招牌、格外惹眼的按/摩店。
列奥纳多·海兰一逮住机会就会在女孩们面前吹嘘自己在美国的奢侈经历,他是个大块头,粉红色的面庞,黄铜色的头发,声音低沉洪亮,活像个老式的、会呜呜作响的火车头。
两年前他从纽约一所私人监狱越狱后偷渡到菲律宾,又裹挟在汹涌涌入的外国人群中来到日本。他在被称为“夜之马尼拉”的竹之塚躲藏起来,每天在菲律宾酒吧和小酒馆徘徊,有时候还会去有人望风的迪斯科舞厅大玩菲律宾迪斯科。潮崎久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在大铃大厦的酒馆找到他,并把他发展成自己的线人。
今天他们约在了竹之塚的一家廉价酒吧,店面很小,店里有一个黑曜石台面的吧台横贯整个酒吧。从吧台尽头的窗户出去就是车站站台。被称为“Mr.J”的老板身着西装马甲,尽管已经七十岁依然腰板挺拔,站姿动作都很优美。
除了吧台附近,四周暗得连点烟都像在燃放烟花,来这里玩的人大多专注看吧台旁的魔术表演,连列奥纳多这样的大个子躲躲闪闪地溜出去也没有发觉。
潮崎久世听任烟灰掉落在地毯上,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他又往嘴里塞了一根烟,在身上摸来摸去找火柴盒。这时,有人熟练地啪的一声打着了一只镀金的登喜路打火机,举到他面前,为他点着了烟。动作显得非常殷勤,非常内行。
微弱的火光映亮了一张英俊的脸,他礼仪性地弯着腰,一双仿佛含着糖的眼睛即便在浓浓的黑暗里也尖锐得让人感到刺痛。潮崎久世注视了他大概三秒钟才出声:“别多管闲事,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