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也可以称作安室透,并没有被恐吓似的提醒吓到。他笑了一下,滑进对面的椅子,“别这么冷漠,Gentiane,久别重逢难道不该高兴吗?”
他提议的时候口气里没有讥讽的味道,脸上也没有显露出轻蔑的表情,也不像电影里的恶棍那样发出重重的卷舌音,除了长得非常俊俏,更像个高级餐厅里的服务员。
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亲眼目睹苏格兰威士忌“死亡”留下的创痛,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些粘稠的黑暗,甚至琴酒也赞叹他的狡黠和冷酷。
每次回想起那一刻,潮崎久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俯瞰一片幻梦。在黑麦开枪击中车辆的油箱后,炸开的火与烟蓬勃得像是一朵即将荼蘼的玫瑰。火燃烧得相当猛烈,当波本终于追到了山崖边,下方十几米处正燃烧着刺目的烟火。他在通讯器里的声音没有丝毫痛楚,但潮崎久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极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耸着肩膀饮声抽泣。
普通人很容易把“卧底”想象成一种高尚、纯洁的行为,某种殉道式的悲壮。可真实的故事由不得一厢情愿。每个卧底的行为都受到某个团体诉求的影响,而在这个过程中只能盯着远方近乎虚无的目标踽踽独行。
就像是孤独的夜航,飞跃粘稠厚重的黑暗,并不知道前方何时会出现灯光、生命迹象或是标志清晰的机场。山峦、原野和海洋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而这黑暗似乎无穷无尽。即便你清晰地知道自己仍存在于人群中,但那些人群代表的普通生活也在独行中成为了难以触碰的想象。
波本,安室透或者说降谷零,幸运地在这片黑暗丛林中找到了同行者。想想他们曾经在偶尔遇见的日子里,在任务的遮盖下用不经意的眼神去示意。就像在还忧虑甚少的过往里,用胳膊肘去碰碰对方,或许是在楼梯上互相挤着通过,又或许是故意推搡时迸发出默契的笑声......这些清浅生活日常累积的温暖,在与乌鸦同行的时间里持续发挥着作用。
但在苏格兰威士忌“死”后,属于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从童年到成年、共同经历黑暗的锻造后织成的密密的命运之线倏然撕裂,降谷零的一部分永远地被留在了这处撕裂的锯齿边缘。
而这样的撕裂是潮崎久世亲手造成的,是他指挥着乌鸦们将苏格兰赶上绝路,是他亲口下令黑麦威士忌开枪。不会有人相信那些伴随着高温高速飞翔的金属碎屑会对肉体凡胎手下留情。他相信波本也会记得,无论他已经在黑暗中表现得多么老练,他都会记得黑暗在他灵魂上切下的第一个切口。
而现在,带着无数切口的波本就坐在他面,甜言蜜语将这一小片黑暗装点得流光溢彩。潮崎久世不得不承认他说起话来的确很好听,声音非常醉人,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笑和富于表情的眼睛,让人很理解会有那么多人为什么爱他。他确实有种惹人爱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潮崎久世突然想把那个久远的伤疤再撕裂一次看看,波本会是什么反应呢?会因为重温伤口而露出痛苦的表情吗?他的心灵还能够再破碎几次呢?
但这种暴戾的冲动又很快缩回了心底最深处。并不是那稀薄的良心在作祟,只是觉得厌倦,像在重复地观看同样的剧目,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中获得骄傲,从苦难中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这种审美已经救助不了他。
他的奇点,无法抛诸脑后的、想象中的怪物,像摆脱不掉的影子,叠加在每一寸时间之上;它出现在了午夜的梦魇中,倒在血泊的女人眼里,夜色笼罩下玻璃的反射中。在他发现的时候,他的生活已经被那个东西给紧紧拽住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就像是天文现象里的红移,每一颗星辰都在剧烈地远离彼此,而它们组成的庞大璀璨的光幕正在不断割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不断崩溃。而他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哪一次打击造成了这种崩溃。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刑罚已经开始执行。
波本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迷离的光线里,他用微微前倾的动作和微笑表达着渴望分享秘密的期待。就像期待和朋友在暑假分享那些印制有落日图案的美丽贺卡、有高光泽度的明信片、散发着微妙香气的信件......刻意酝酿出让危险暂时模糊的柔和的色彩与风花雪月的感伤情绪。但在潮崎久世眼中,那分明是一只弓起背向野兔露出牙齿的狐狸。
尽管挂靠于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但永见久世所在情报系直属于内阁府。在他传回的信息越来越重大后,内阁府与警察厅曾考虑撤回一名卧底转入情报系担任情报分析。他们原本选定的是隶属于警察厅的降谷零,但诸伏景光身份暴露得太过突然,情报系只能绕开流程匆忙布置了对诸伏景光的撤离。
为了掩饰自身存在并保护潮崎久世,整个体系保持了对降谷零的缄默。而这样的残酷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加冷酷的事实——上层默许潮崎久世在极限时以杀一保一的方式保存己身。
虽然早就应该习惯这些,但偶尔在某个清醒安静的夜晚,久违的良知会突然开始勃勃跳动,痛苦盛满酒杯压住嘴唇。潮崎久世不想向波本泄露太多的信息,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算得上是他对降谷零这个被单方面知晓的同行人的保护。在苏格兰威士忌“死后”,他就像只锲而不舍追逐着兔子的狐狸,嗅着味道四处打洞探索,天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掉到陷阱里去。但瞥见烟灰缸中堆积的另一种烟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白色的马自达 RX-7 FD3S在彩虹桥上飞驰,与之并驾齐驱的是百合海鸥号(东京临海线)的轨道。高大的路灯一盏接一盏沿线点亮,光亮与阴影接连不断地从车身上划过。
也许是今晚与潮崎久世的相遇,在光影穿梭中安室透不期然地想起了数年前在调布市执行的一桩任务。那时他亦如此开车驶入一段寂静的街道,道路上旁并没有设置路灯,两侧的民居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完全感觉不到他们在窗边活动的任何迹象。除了安室透驾驶的这辆汽车发出的声音外,整个居民区听不到一声犬吠,连猫咪也异常静默。
蜿蜒迂回,穿过密集的居民区后,在住户稀疏的郊外,一辆红色雷诺斜斜地停在一栋民宅前。车窗玻璃已经完全粉碎,大部分落在驾驶的位置,在座椅上有一处弹痕。向里走了两步,安室透险些踩进一滩血泊,一名男性长者脸朝下躺在自家花园门口。
死亡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当它发生的时候,一切事物都会窒息在犹如尸僵的沉寂中。安室透精准地意识到了周遭的一切。门后寂静无声,窗帘完全拉上了,他打开手电筒,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气,一名女性倒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他走到近前,屈膝弯腰仔细察看。有人往她的脸上开了一枪,子弹穿透颅骨,从后脑勺飞了出去。
鲜血还在不断淌出,皮肤也依然保持着温度,也许就在几分钟前她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是任何侦探电视剧都不会有的片段——预示着死亡的咯咯声在喉咙里响起,伴随着随后一口喘息,在几秒钟后,肺部冒出的泡泡出现在唇边和鼻子下面,那表示肺里已没有空气。
在黑暗中浸染得足够长久后,安室透已经不会轻易因为死亡而感到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人瘫软无力的悲恸,但他依然会有种淡淡的丧失感。这些逝去的人,无论以什么样的目的在为生活、为他们认为重要紧迫的缘由奔波的过程中被屠杀了。
从楼梯上突然传来的脚步声让他心生警惕,他迅速地退回到被阴影遮蔽的地方,微微蜷缩起身体,将枪口指向上方。毫无顾忌的脚步声在转角处停下,安室透听到了火柴划过盒面的声音,接着闻到了淡淡的硝烟味。
“波本。”那个人笃定地喊出他的代号。
安室透缓缓走出来,手指依然搭在扳机上,露出了惯常的嘲讽的讥笑:“弄得真难看,Gentiane。”
潮崎久世衔着烟坦然地站在楼梯上,飘荡的蓝色烟雾背后,他的眼睛像是两颗冰冷的死星。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二楼,进入书房后潮崎久世按亮了电灯。安室透下意识瞥向拉紧的窗帘,随后注意到的是喷在墙上的淋漓血迹。一个男人倒在地上,他的颈动脉被割开了,能够想象那一瞬间鲜血像箭一样迸射出来,在墙上绘出一副鲜艳又恐怖的抽象画。而另一个人被捆在椅子上,后脑中枪,是标准的处决式手法。
在看清屋内情形的那一刻,安室透突然回想起一些过去的零星片段,它们原本只是没有具体形式或意义的遥远记忆里的碎片,但就像口袋里莫名出现的棉屑,把他的注意力从眼前这片残酷的景象稍稍引开了。
当一个人走进黑暗,谋杀、纵火、武装抢劫、勒索……这些事件都成了家常便饭,人就会变得麻木不仁。有的时候安室透会选择背对吧台前那些眉飞色舞、急不可耐谈起“工作”的同事,但看见鲜血就哀伤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那个在顶峰与深渊之间来回跌落的人日复一日地消耗勇气、意志和忍耐力,迟早陷入到某场精神崩溃中。
降谷零坚持站在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勇敢地在黑暗中观察,他相信只要呆在这里经过足够的时间,一定会看到某些真相。
而现在,他就像个真正的恶棍一样粗鲁地撬开保险箱和抽屉,并在翻找的时候抱怨潮崎久世把现场搞得太过狼藉。血腥味飘满了整个房间,还有人死后失禁的味道。这非常滑稽,无论生前多么关注体面,在死亡来临的瞬间,所有最坏、最不堪的那一面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展露出来。
潮崎久世退到了门口,仿佛对搜索结果毫不在意。他抽烟的样子很放松,眼睛里没有恐惧和厌恶,仿佛刚刚只是轻柔地拈掉了两片叶子。那样柔和的窒息,就像是诸伏景光逃亡时所乘坐的车辆翻下悬崖发生爆炸后散发出的灼热,经过十几米的距离后温柔地扑在脸上,让人难以呼吸。
阴影与光亮应和着车声在引擎盖上来回打转,那些一阵又一阵波浪似的机械噪音像是良知的不断捶打,在安室透心中凝聚起另一个根深蒂固的决心——一定要把这些人都抓住接受审判。清除掉恶人很简单,但沉默的正义没有意义,审判他们才能让人接受事实真相并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