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武丁三年,大王已有三年没有说话,一切政令都是由卿士甘盘所出,朝中臣子贵戚虽对大王颇有异议,各方势力心怀鬼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别人不知,日日陪着大王说话的祈却知道,大王就像一只老虎,假装酣睡,实则在暗中静静地观察着朝中的每一位王子大臣。甚至于,她还怀疑甘盘定然在暗中做了不少事,以至于王都一直都在大王的掌控之中。
而后宫中,王后妇嬕也生下了长王子渔。
一日,臣子照旧求见大王,如往常般劝谏道:“大王统治天下万邦,百官遵守法令。大王所说的话就是法令,您若是一直不说话,小臣就无以从命了。”
大王仍旧不开口,但却不似以往只挥手让人退下,而是用朱砂在绢布上写下,“余一人想做天下四方表率,唯恐德不配位,所以不敢说话。前日朕梦到上帝派遣一位良臣来辅佐朕,朕拜他为卿,才能号令天下。”
众王戚近臣传阅后面面相觑,便问道:“不知上帝所派贤臣,究竟是谁呢?”
有的人还不怀好意地看了看甘盘,无他,如今的卿士就是甘盘,大王此言难道是对他不满意,后悔了即位之初任命他为卿士,这三年才一言不发?
不过甘盘如今已经老得站都站不稳当了,也实在当不得卿士了。
大王召来螟,让他将梦中人画像展示给诸臣。那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并非寻常人梦中人模糊不清的样子,顿时许多人相互交换了眼色。
“众邦伯师长,可有何异议?”大王突然开口,倒是让众人一惊。
大王三年来说的第一句话,谁敢反驳,便纷纷表态定遵王命。
不过众人心中,对于大王所说的梦中贤臣,有人不信,有人以为是祖宗示警,出宫后便用心找寻起来。
没过多久,甘盘的人从傅岩那个地方还真找到了和大王梦中画像一模一样的人,名叫说,因从傅岩来,朝中便被称之为傅说。“傅说”不免有时时提醒他出身,蔑视他之意。
当大王满心欢喜地准备拜傅说为卿时,相信大王梦中得贤的人自然不反对,不信的人却都嗤之以鼻,而且当面进谏,以傅说是个徒刑奴隶,不得违背大商律法为由激烈反对其为卿士。
大王高坐,一言不发,心中却暗暗冷笑。
他心中明白,这些贵族们接受不了一个曾经的奴隶爬到他们头上。但看这些人底气十足的模样,想到他们身后的战力,他也知道,若强行任命傅说,恐怕真会引发王都动荡,所以他也只能徐徐图之。
不过祖宗都示警傅说是贤臣了,大王将他任命为臣,就没什么人再反对了。
经此一事后,大王脸上稚气全无,开始大力加强武力,不仅下令打造更多青铜兵器,还征役许多兵卫,买来更多马车来训兵强武。
祈也彻底恢复了作为一名巫医正常的生活,不再每日去大王寝宫,多了时间自己去钻研更深的医术。只是再深的医术也救不了寿数,正如自己的师傅,为先王小辛找延寿的法子,找了十年年都没有找到。扶大人去世了,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正常的老死了。
扶去世以后,师接替他成为了宫中地位最高的贞人。师与祈的关系还算不错,只是比起来扶待她如自家长辈般的爱护,师与她更多是互利互惠。
反倒是暨白,在大王不再像以前一样召见她,不再是大王跟前的红人了时,仍旧不时地拿东西来“讨好”她,让她心中感动的同时,也有些疑惑。
自己又没有救过他的命,他怎么待自己如此之诚?难道是看重自己的医术,以备以后能够救他的命?
祈轻抚了抚脸上的胎记,有些自傲地想着。算他有眼光,为着他这份聪明,若他日后得了什么麻烦稀奇的病症,她定然会不辞辛劳地为他诊治。
她心里其实很羡慕师傅和扶大人的情谊,以前在师傅的恩泽下得到了扶大人的庇佑,如今又收获了暨白的情谊,她还当真是幸运呢!
一日,祈正在整理草药,暨白手捧着一个精美木雕便过来了,“阿祈,你瞧这个,好不好看?”
祈接过,只见是一座精致的小宫殿,看模样应是大王居住的那一所,就连细节也被雕刻了上去,“这倒是有趣。以前只知道你擅长画,却没想到,你还能将它雕出来。”
“我每日见它,它在我心里就成了型。我总觉得画在牛皮上不能完全展示它的宏伟壮美,心之所动,就刻了出来。”说起来大王宫殿,暨白眼中满是兴奋的光芒,“大王寝宫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美的宫殿。来王宫之前,我还去过废弃的亳都,方国的都城,游历过这么多地方,只有它最是宏丽大气,简直太妙了。”
祈并不是很理解他的兴奋,但若换位处之,她见了药效惊人的药草,恐怕也会难以自抑,才大概明白了他的激动。
“你喜欢么?”暨白的眼睛里像有星子,被他看着只会觉得自己被他无比珍视,“它早就存在我心里了。所以这个木雕,就送给你吧。”
“送给我?”祈从小到大没有人送给她什么东西,小时候,师傅带着自己,能有一日两餐便极满足了,后来有了妹妹,更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为什么要送给我?”
“我想让你开心,自然想送你好东西啊!”暨白说得无比自然。
开心么……
祈受了这个木雕,的确是开心的。她低下头,想起了以前哄妹妹玩时,她也会用路边的狗尾巴草编各种好玩的小东西哄妹妹,让她开心……
“你不喜欢么?”暨白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因她突然低落下来的情绪有些难过,“你还是只喜欢那些动物屎、皮毛内脏么?”
祈噗嗤一声笑了,刚才因想到妹妹的怅惘也烟消云散,“什么屎内脏,那些都是药呢!不过是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我的妹妹。”
“你还有妹妹?那宫里有流言说你是孤女,真是些闲人,净说些闲话!”暨白很是诧异,然后低声骂了一句,“你是想回家了么?咱们大王宽厚,你去请求大王王后,他们应该会答应的。”
祈摇了摇头,“我的确是个孤女,妹妹是我和师傅捡来的。但是她被亘国人掳走了。也不知如今她在何方。”
“我……”暨白张了张嘴,暗恨自己笨嘴笨舌,惹了她伤心,只想将她搂在自己怀中好好安慰,便略微靠近了她,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草药味,瞬间醒了神,“这只怕难找人了。你还记得掳走人的模样么?我替你画下来,到时候让人按着画像找,或许能有些希望。”
“画像?”
“是啊,”暨白点头,“大王梦到傅说,不就按照画像找到人的么?咱们也可以按图索骥,找到那几人,就能知道你妹妹如今在哪儿了。”
祈一听,果然兴奋起来,其实以前她总想着要借大王之力找人,究竟要多大的权利,怎么找,她其实是没什么头绪的,被暨白一提醒,才有了些思路。这也不能怨她脑袋笨,毕竟宫中的画师都属于大王,没有大王的命令,她也想不到找画师帮忙。“你能画人物么?”
“画之道都是相通的,”说起画来,暨白一脸傲色,“我先回去找些牛皮和朱砂来,只要你还能记起那些人的样貌特征,我就能画出来。”
等到暨白准备好,祈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那些人的模样。距离妹妹被掳走有四五年了,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如今想起来竟然有些模糊。
眼见祈眉宇间逐渐痛苦,暨白脸上闪过心疼,想把她藏在只有快乐的地方,让她开开心心没有任何烦心事。但脑子里臆想了一阵,还是没有打断她。
“暨白,你帮我先把妹妹画出来吧。”
“好。”暨白一愣,当即应了。
“妹妹的眼睛很大,很亮,就像天上的星星。鼻子小巧玲珑,嘴唇红红的,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这些年,祈每日都会想起妹妹的面容,她的样子就像刻在眼前一样。
而暨白就全神贯注地按照她的描述作画,祈站在他旁边看他勾勒线条,紧张而又期待,眼睛一眨不眨,看妹妹一点点成型。
等到暨白画完,祈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又是惊喜,又是忐忑。
“妹妹……”祈喃喃自语,看着近在眼前的妹妹,身体不禁微微前倾,手指轻轻触摸着画像上妹妹的脸,手下的温度不像记忆中妹妹那样温暖柔软,但那眼睛、鼻子、嘴唇,与妹妹一般无二,瞬间热泪盈眶。
“暨白,你画的真好。我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妹妹了。”祈眼中含泪,情意脉脉地看了暨白一眼,仰着头叹了口气。然后皱着眉闭上眼睛,“那些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须,眼神很凶狠。另一个稍微矮一些,但是很壮实,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暨白被那一眼看得心慌意乱,直到听她描述起那些凶人,才忙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气,画了起来,忙了一下午,终于把阿祈记得的几人模样画下来了。
看着记忆中有些褪色的凶人模样,在他笔下变得更为清晰,祈激动地颤抖起来,“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暨白,多谢你!若不是你,恐怕再过些年,我就要忘了他们的模样了!”突然,祈转过身,激动地扑进暨白的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仿佛抱住了久别的妹妹,“我怎么能忘了他们呢?我若是忘了他们,就找不到妹妹了呀!暨白,多谢你!”
暨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愣,随后心跳陡然加快,脸也迅速涨得通红。他缓缓抬起手臂,有些笨拙地回抱住祈,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草药香气,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颤抖,他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