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托盘,上面摆着螃蟹和酒。餐厅里坐满了人,印象里,除了过年家里没这么热闹过。老爷子坐在主座,旁边是艾伯伯,而我娘正在跟顾阿姨说着话,星阑在旁边吃着饭。这群人倒是挺默契,给我跟艾净亭留的座位,是挨着的。
“呦,来了,还以为你们把螃蟹卷跑了呢。”老爷子笑眯眯的,那眼神却又目露精光。
“哪能啊,这不是给您几位温酒呢么。”我一边笑,一边把螃蟹给大家夹好,每人一只,不偏不向。
“螃蟹刚出锅,凉了就不鲜了,您几位先得着。可以蘸盐或者姜丝醋,我给大家倒酒。”我站的笔直,觉得自己特别有范。拿了好几个小酒杯,先一人倒了一杯温过的。
“螃蟹这东西虽然好吃,但是大凉,配温黄酒能散散寒气。可是这温酒,又容易上头,所以小酌即可,点到为止。”
一人一小杯,也摆好,发现大家都没动,等着我呢。
“这么客气啊各位,多不好意思,请用吧。”我挠挠头 。
哈哈哈哈,屋里人顿时笑成一团,又开始三三两两的聊天,这面子算是给足了。
我坐下,拿起螃蟹,先卸掉了八个脚,抬头,碰上艾净亭探究的眸子,
“你放心,我不吃。”我笑了一下,把螃蟹盖打开,递给她,“你不过敏吧?”
她看着那满黄的螃蟹盖,愣了一下,
“我……倒是不过敏。”
“那你爱吃螃蟹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那正好,我给你剥螃蟹,你就不用沾手了。”
她接过螃蟹盖,又看我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我以为她怕我碰到海鲜就过敏,其实没那么严重,就给了她一个安心的表情,然后就开始用蟹剪拆腿肉。说起来,我虽然对海鲜不怎么耐受,但是练就了一手剥螃蟹的好手艺。我觉得,这主要来自于我爹娘对我的摧残,他俩都是爱吃不爱剥的主。
把蟹脚第一节的两边头剪开,再用镊子一推,一个完整的蟹腿肉就分离出来。而第二节肉太少,也没必要费功夫,我就快速把其余七个腿都弄好,然后开始处理蟹钳。螯用钳子压一下,就能把壳去掉,再用细勺一刮,莹白透亮的蟹肉就落进了勺里。
正好,一整勺。
滴了几滴醋,又夹上三根薄姜丝,我把这勺放在艾净亭的盘子上。她刚刚吃完我给她那个螃蟹盖,我伸手接过来,放在杂物盆里。
“尝尝。” 我一脸求表扬的看着她。
她看了眼那勺,又看了看我,唇角漾起笑意。拿起来,优雅的吃掉。
“好吃吗?”我问。
“挺甜的。”她回答。
“我还是螃蟹?”我又问。
“当然是螃蟹,这几滴醋,点的很好。”她一脸认真,像个美食评论家,“而这几丝姜,去腥、提鲜、解腻。”
说完,她又抿了一口酒,补充道,“驱寒。”
我脸一红,“你真捧场,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伸手,刚想把那螃蟹身子也拆出来,结果手被艾净亭摁住。
?
我看着她,一脸不解。
“莫染……”她看着我,那神色有几分抱歉,又有几分坚定,“其实刚才我就想说,这螃蟹,自己剥,吃着才比较有乐趣。”
……
我看着她那一脸严肃,觉得好笑。
“就这事儿啊,我还以为怎么了呢。那好,我不给你剥了,你慢慢享受螃蟹的乐趣。”我把那螃蟹身子放在她盘子里,然后准备去洗手,她又拽住我。
“螃蟹爪你可以剥,不然显得你不合群。”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郑重的表情,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爱呢。
老老实实坐着,又处理了八个爪两个螯,放在勺里,又给她递过去。而艾净亭正在打开她自己那个螃蟹,虽然也挺肥,但是黄不如我那个多。她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失望。
我用胳膊肘碰碰她,小声道,
“你不知道吧,从小就是,一桌人吃螃蟹,我那个,永远最好。”
她看看我,抿了下唇,表示不信。
“不信你找我爹娘对证啊,绝对是实情。”
她嗔了我一眼,大概是说,这种幼稚的话怎么能问,不过还是乖乖的把我刚剥好的蟹腿肉吃掉了。
我看一桌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吃蟹,我这个局外人确实显得不合群,也就起了身,去厨房准备了一些柠檬切成薄片泡在水里,拿小碗装了,好让大家洗手。不然螃蟹的味道留在手上,很难去除。
我觉得自己活像个小厮,这一晚上什么菜都没吃,光伺候角儿了。果然,回去的时候大家螃蟹都吃的差不多,我把柠檬水一碗碗放好,又把壳收走,换了干净碟子。
“莫染啊,坐下吃饭吧,都忙半天了。”艾伯伯倒是开口了。
“是啊小染,快吃点东西吧,刚才光看你给净亭剥螃蟹了,自己可是一口没动。”顾阿姨帮腔。
我脸一红,怎么还让人看见了,“我容易海鲜过敏,才让净亭帮我吃的。再说这饭是我娘做的,菜是我爹买的,我也没干什么,这不就收收桌子嘛,不累。”
眼看着大家都洗好了手,我把柠檬水也撤走,又一杯杯把黄酒倒满,这次是什么也没放的本味。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不尝尝原本的味道,就可惜了。
“这杯是本味,品得就是时间,得放在舌尖上咂摸。推荐大家配合着卤水鸭舌食用,这可是我娘的拿手菜,咸鲜回甘,滋味无穷。”我觉得自己可以去应聘服务员了,保准能让客户满意。
把脏碗碟拿回厨房,我又带了一桶冰,回了餐桌,却见盘子里放了些我爱吃的菜。而艾净亭正在跟我爹和艾伯伯聊天。我小口小口吃着菜,不用说,肯定是她给我夹的,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净亭啊,你会馆那边最近怎么样,忙不忙啊?”老爷子发话了。
“还可以,展会刚办完,也卖了一些旧的作品,可以空闲一段时间。所以打算去采采风,找一些灵感。”艾净亭回答。
“净远啊,你这妹妹不一般。她的作品啊,空灵但有韵味,而这画和瓷釉的手法又细腻,有点西方说的那个意识流的感觉。中西结合,雅俗共赏,难得啊。”老爷子算是半个艺术家,别看他现在做家具木头生意,可打心眼里喜欢中国这些老物件,和古典文化。但他雕刻的东西拿出来,虽不说技精四座,但也是相当唬人的。
“您过奖了,您雕的纹龙屏风也相当出彩,我当时一眼就看见了。从选料、做工、到雕刻技法,能看出来是包含了深情的。不光光是对原料的珍惜,更是对时光的怀念。”艾净亭谦虚的回答,也顺便夸了老爷子一下,“艺术和商业找到平衡,是挺不容易的,比起您,我的这些东西算是小打小闹了。好在我比较幸运,有我哥一直在帮我。”她举杯,冲着艾伯伯,“哥,谢谢。”
我咽下了嘴里的菜,看着艾伯伯那微红的眼眶,和我爹欣慰的神色,不由得感叹,高手啊!夸人于无形,润物无声,要不然说呢,还得跟人家学。
在桌下,我偷偷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她余光看见,弯了弯唇角。
“莫染啊,你也快毕业了吧,将来有什么打算。”艾伯伯开了口,果然,直指问题中心。
我跟艾净亭差了几岁这事儿你们也知道,而她那事业高度和身家,我如果只当一个打工族,估计赚一辈子也赶不上她的零头,这我也想过的。而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门当户对虽然老套。但从经济实力,思想境界,到平时吃吃喝喝的选择,待人接物的态度,都不能差的太远。力所不能及的感情,终究会被付出,收获的不成正比拖累,谁都不是神仙。而往往到最后,都会觉得自己做的多,得的少,天枰歪了,再多的爱也敌不过世俗的摩擦。
我不想跟艾净亭也变成这样。
而且我了解自己,抱大腿这事儿,住在艾净亭的房子里也就是极限了。剩下的生活开销吃穿用度,我都想尽快负责起来。当然,她肯定会说,她不介意谁来付账单。可我总不能因为她跟我在一起,就降低了生活水平。如果我不能给她买她想要的东西,不能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总会觉得自己……有点失败。
我想宠着她,就像她惯着我一样。
所以这个问题我思考过,在上次见过艾伯伯之后,就思考了。可我一直没跟艾净亭说过我的打算,一个是因为觉得有点太快,毕竟我们才在一起不久。而另一个,是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我,所以比起说,我更想一点点去做,觉得这样比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牢靠点。
“我现在在一个心理咨询所实习,以后如果有时间的话,可能会兼职接一些案子,当爱好吧。毕竟学了这么多年的理论,还是应该实践一下。现在人压力大,不管是自我疏解还是后续职场上的应用,都会有所帮助。”我顿了一下,喝了口水,
“而至于毕业之后嘛,您也知道,我们家就我一个,老爷子岁数也大了,生意上的事儿不能没人管。过去讲十年学徒,才能初窥门径。我虽然从小跟木头打交道,但多少都不过是爱好,从来没把它当过商品。就唯一做成的一单,还是卖给净亭了,说来挺惭愧的。所以如果老爷子同意,我就跟着他干。”
我看着我爹,冲他挤了下眼睛,让他表态。谁承想他竟然端起酒杯,没回话,咂摸了一口酒。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笑了下,
“当然,也没准老爷子看不上我,不想我回去。那我就只能在心理学领域继续发扬光大了,再霍霍一下祖国的人才。”
“莫染啊,你就没想着自己做一番事业?”艾伯伯跟我爹交换了个眼神,悠悠问道。
怎么着?这老哥俩通过气了?来考验我跟艾净亭?
“我这话怕您跟我爹生气,但还是得讲。您做艺术品生意,家里多多少少得有点关系,我爹干木头行业,也得稍微带点背景。而您两位,都是乘着时代的东风飞起来的,当然,更离不开自身的努力。但是老话说了,天才是1%的天赋,和99%的汗水,但这天赋,比汗水更重要。而这生意,东风,比努力更重要。现在能白手起家的机会不是没有,只是在慢慢减少。而每一个白手起家的人,都得搭进去十几年青春,摸爬滚打,您二位自然更明白。有的家长呢,希望严厉教育,让子女吃自己吃过的苦。也有的,高瞻远瞩,把下一代托在自己肩膀上,才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我看着他们俩人,若有所思的样子,眯了眯眼,
“您如果不想让星阑接班,也不会让他去学艺术,画油画。干这行,最怕打眼,你只有自己是行家了,心理才有底。可这底又不能白来,要么用钱换,要么用血汗。就看您老哥俩,是打算演慈父还是严父了。”
我话音刚落,一直闷头吃饭的星阑抬头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怎么把我牵扯近来了。按年龄,他小我两岁,按辈分,我比他高辈儿……虽然有点乱,但他怎么说也是我侄子,这话早告诉他,也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他那爹,跟我家老爷子似的,一身心眼。
他接到信号,反应倒快,
“爸,我学油画的同时,也会去念经济和管理,争取早日为你分忧。”
艾伯伯一听,虽然知道是场面话,但也笑了一下,“你啊,没长那个做生意的脑子,能先把画画好了就行,别为我分忧。要学,就先向你小姑姑学习,在业界打响名头。”
他点点头,又看我一眼,意思是爱莫能助。
“这生意嘛,哪有天生就会的,还不都是慢慢学。”我娘不知何时加入了对话,“我看星阑啊,人长得俊,画呢又画的好。年纪不大,但办事儿啊,说话都沉稳,跟净远一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是啊,你们这老哥俩,家里明明就这一个独苗,还弄什么挫折教育。现在风大,还不护着长。咱们努力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下一代能活得舒服点,自由点,不用吃那些没必要的苦,就别来旧社会那一套了。”顾阿姨也发话了。
我心里偷笑,再看那老哥俩,没话了,闷头喝着酒,杯里说话就空了。
我赶紧拿过几个大点的杯子,丢了冰块进去,倒上镇过青梅的黄酒。又用镊子夹出青梅,一杯一个。把酒杯分好,我站直身子,敲了敲杯,全场安静。
“有的酒是为了消愁,有的是为了庆祝,而有的不过是串场,喝过便忘了。人也是一样,张扬的,内敛的,吵闹的,愤怒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想给生活留下痕迹,证明自己来过。可只有净亭,像水,安静,却有润物无声。有了她,我的生活也从单色调,变得色彩斑来起来,而酸甜苦辣里,甜味更盛。所以……这杯是我喜欢的喝法,冰冰凉凉,醇厚的粮食味,配上青梅的清香,再加上后调那一丝甜。把这酒的调型一下就转了,不辣,只剩温柔了。”
我话是对着大家说的,可眼睛却看着艾净亭。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漾着水波,而我偏爱她那唇角勾起的弧度。
“所以,斗胆请大家也体会一下我的生活,尝尝这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