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内,常焕依动作利索,迅速便将银针拿了出来。
她二话不说,在林慕禾手下垫了个盒子,屈指切脉。
原先那场高热过后,林慕禾的脉象除了显得她气血不足之外,再没有什么异样了。常焕依这一切,自然也是一样。她皱了皱眉,转身拿起烈酒洗了一遍针,看着眼前孱弱又苍白的女子,到底是心软了一番:“林娘子,在下需看看你的病灶。”
林慕禾顿了顿,良久,才轻声“嗯”了一声。
得了容许,常焕依便轻柔地抬手,将她覆眼的白纱一圈一圈缠下来。
那布满伤痕的眼再一次呈现在顾云篱眼前。
她眼皮跳了跳,收回了视线。
常焕依轻轻“嘶”了一声,原先心头那点对林慕禾的怀疑探究此时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她有些心疼地用指腹轻轻抚了抚那些褐色的伤痕:“怎么成了这样?”
林慕禾似乎已经习惯了寻常人见到自己眼上伤痕的反应,平静回道:“幼时高热染病,留下了这眼疾,此后日复一日,便成了这样。”
常焕依眉间涌上不忍,拿起一边的棉花蘸着酒为她擦拭干净眼皮,旋即轻声安抚她:“只稍稍取些血,你莫怕。”
这套动作顾云篱熟悉,不过片刻,边听林慕禾吃痛似的“呃”了一声,常焕依已取了一滴血滴入碗中。
鲜血顺着水流下沉,果然,依旧和上次一样沉入碗底,久久不随水流散开。
顾云篱走上前来,看了一眼碗底,便道:“我思索良久不解其法,想来只有那一门道可解了。”
常焕依摸着下巴道:“巫医一脉能让血液下沉至此的不在少数,我更是难以确定……”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紧接着,便拿起另一根银针挑破了自己手指,将血滴入碗中。
身后,小叶在拿着棉花为林慕禾擦拭血迹,全然没有注意到常焕依变幻的神色。
她面色骤然冷了下来,眸色阴沉,盯着碗里沉入碗底,瞬间被旁边那滴同化的血。
寻常健康的人,鲜血殷红,而林慕禾体恤病弱,常焕依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这鲜血发褐仅仅是因为她气血不足。
然而看着自己的那滴鲜血也变了颜色时,她顿时推翻了一开始的猜测。
她面色变幻,风云不断,手中的银针也滚落在桌上,骨碌碌卡进桌缝之间。
“师叔?”顾云篱自然也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她暗暗心惊,再一抬头,入眼的便是常焕依异样的神色。
倏尔,常焕依神色恢复正常,她收回目光,转而向榻上的人问:“林娘子,这病症已有多久了?”
林慕禾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便如实答:“是我四岁之后的事情,如今……也有十六年有余。”
吸了口气,常焕依顿首:“我知道了。”
“医士……可是有何处不妥?”她忍不住问。
常焕依却摇头,缓声答:“并非,娘子体虚,待会儿我让小顾给你开两副补气血的药,这几日先喝着……至于娘子的病症,我还需要再研究一番。”
说话间,林慕禾已经将那圈白纱重新缠上,闻言,她只是勾了勾浅淡的唇,道:“……我的病症已有多年,并不急在这一时。它是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医士若是为难,不必勉强。”
她声音轻而温柔,侧颊被午后斜打进来的日光描摹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裳笼盖下,几乎快要透明。
若是双眼完好无缺,她该是个美人才对。顾云篱在心中想。
可这美,太过脆弱易碎,光是坐在那里,便让人忧心她是否会如瓷器一般因磕碰而碎裂。
常焕依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拇指抠着掌心,良久,才回:“娘子多虑了。今日不打搅了,待改日我们再来。”
她一放话,顾云篱便也跟着起身,朝着榻上的两人作揖:“今日多有唐突,告辞了。”
接着,转身便要离开。
“且慢。”却听林慕禾轻唤。
顾云篱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掠过门框打在半边脸上,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
眨眼的恍惚间,顾云篱看见林慕禾从枕边的匣子里取出了那只略显熟悉的金钗,她不想由小叶搀扶,一个人循着记忆朝着顾云篱缓缓走来。
一股被阳光晒过的温暖的味道向林慕禾侵袭而来,混杂其中的,还有那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药香,她弯了弯唇,莞尔道:“顾神医,先前你应允我的事已经做到,该收下这谢礼了。”
顾云篱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那钗子。她的指节瘦削而苍白,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那支金钗也并非名贵,只是普通的款式,祥云之上,泛着日光浮过的鎏金色。
“林姑娘,这钗子太贵重了。”说着,她轻轻卷起林慕禾的手,将钗子推了回去。
听出她语气的推却,林慕禾也难得有些执拗:“金饰不过俗物,顾神医还是不能收吗?”
她平素里总是浅浅弯起的唇角此刻绷得有些紧,无端扯动了顾云篱心口某处。
离开的动作一顿,她眸色柔和了片刻,道:“也罢,那便多谢林姑娘了。”说着,轻巧地从她掌心拿过那支钗子,收进了袖兜中。一而再再而三推却,确实有些扫兴。
指尖轻轻蹭过皮肤,林慕禾呆住片刻,转而回过神来,脸上终于有了丝松快的表情。
“在下告辞了。”顾云篱向她顿首示意,便要离开。
衣袖却被林慕禾揪住。
这举止对于一向温婉平和的林慕禾来说确实有些出格,顾云篱一惊,连忙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
却见林慕禾一噎,被白纱遮住的半张脸露出来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赧然。
“……”半晌,她张了张嘴,掌心里莫名起了一层薄汗,于是仰起脸,出口的只有两个字。
“谢谢。”
马车声辘辘,路上不平,常有石子绊脚,这一路上颠颠簸簸,驾车的车夫技术更是一言难尽,直把清霜颠得头晕目眩,探出半个脑袋在窗外,痛苦地眺目远方。
“师傅,能不能慢些?”她脸色苍白地扒在窗户边,虚弱地朝外正扬着鞭子赶车的车夫道。
回应她的是更迅疾的抽鞭子声和那车夫干哑的嗓音:“不成啊小娘子!过会儿估计又要有雨,不快点赶上雨就不好走了!”
清霜抬头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默默翻了个白眼,对着空气又是干呕了一阵。
马车内,常焕依支膝搭肘坐着,手中还拿着方才取血用得那支银针。她薄唇紧抿,看着上面铜锈一般的痕迹,绞尽脑汁思考着什么。
这次取血,与原先顾云篱那次的结果一般,她如此凝重,看来林慕禾的眼疾恐怕真的与西南的巫术有关。
良久不见她出声,她忍不住轻声问:“师叔……可有头绪?”
常焕依猛地抬起头,眸光闪烁了片刻,旋即摇头:“没有任何头绪。”
“只是确定的是,真的是西南那边的巫术,可这东西我竟从未见过,蹊跷得很。”
她与顾方闻师出同门,虽不及顾方闻神通广大声名在外,可怎么也算是西巫一脉的佼佼者,见过的蛊毒巫术不说成百也要上千,这人眼上的东西竟然毫无头绪。
顾云篱道:“连师叔都未曾见过吗?那师父是否会……”
话音未落,常焕依一扬手打断了她:“你师父他老人家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分不开神,大抵是没空给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看病的。”
额角一抽抽,顾云篱呼吸一紧,赶忙追问:“自身难保?”
“不用大惊小怪……我离开西南之前已经帮他脱困,这才有了来给你送信这茬……”她说着,屈指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口气,“那老狐狸会有什么事儿,谁能精得过他?你们别操这个闲心了。”
话虽如此,可顾云篱觉得,顾方闻如今也是上了一把年纪,要是在西南有个好歹可怎么办?这人从前还半开玩笑着说要让自己给他养老送终呢。
常焕依默默别过头,心里面暗暗给自己了几巴掌,怪自己嘴快,一下子又惹得这两个小辈闹心。
“师叔,师父在西南遇到什么事儿了?”顾云篱追问道。
“……呃,不过是和先前的同门有了点争执而已,你也知道,从前看不惯你师父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就这样?”顾云篱拧眉。
常焕依神色如常,对上她的眼,脸不红心不跳:“就这样,我骗你做什么?”
顾云篱沉吟片刻,慢慢收回了视线,心里另有了一番打算。和常焕依侃这个显然半辈子也套不出一句真话,她放弃讨论这个,将话题扯回原先开始的那个:“那巫术从未见过,是不是就无法医治了?”
“也不尽然,”一提起这些,常焕依明显便比先前认真了,“所有可解之法,都是在不可解之后。”
“可如今连这巫术究竟从何而来都不知……”
“本来就不是用你管的事情,她的病来历不明,我不建议你去掺这一脚。”她斩钉截铁,一副不容反驳的模样,“若是牵扯了你惹不起的人,我和你师父离你十万八千里,怎么救你?”
顾云篱又何尝不知,她当然也明白常焕依这么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劝说自己抽身的用意,可如今除却林慕禾这里,她实在再难找出接近真相的方法。
举棋不定,犹疑不敢动作,委实不像她自己的作风。
话音落下好一阵,又听见常焕依“哦”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这记性,这才想起来一件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