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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 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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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篱问:“陈年旧事?与师父有关?”

“呸!他能有什么旧事值得我怀念?是那姓林的小娘子……只是是否属实,如今江湖上也没个说法。”常焕依换了个姿势坐好,“这也是前些年那群人风言风语的一部分。”

自然,顾云篱是顾方闻私生女这流言也包含其中,常焕依磨了磨牙,暗想着找到那个散布谣言的给他敲断肋骨,紧接着,她思索着说了起来,“如今的右仆射林胥,是自诩清流人士的,真正出身寒门……如今他的妻子是谁我不知,只是先前途径泉州,曾听闻他在如今这妻子之前仍有一个妻子。”

顾云篱想了想,接道:“那位林娘子并非嫡出,想来右相先前也有妾室。”

“那就是了……那帮人说,林胥的上一个妻子……不是,那个妾室,出身剑道。”

额角一抽,顾云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这也委实是无稽之谈,剑道向来居东部自立,虽有弟子入世,却不似阆泽那般,右相官场之人,怎么可能会与剑道的人有交集?”

“既有传言,那便不是空穴来风。”常焕依道,“即便他那妾室不是剑道之人,那也定是因为右相与剑道有过交集,才会传出这样的流言。”

这话没有错,若非有交集,断不会凭空生出这种流言。

“所以我也说,这个林胥复杂的很,又是龙门的镇官,又是朝廷的中书重臣,你该少和他打交道!”常焕依苦口婆心,“哪怕是不受宠的庶女,你又不是知根知底,难能保证她是心思纯洁的人?”

自然,顾云篱与林慕禾仅有几面之缘,顶多是个点头之交,谈不上所谓的“了解”,可她心中古怪莫名,第一眼时,便觉得她不同,不同于官家娘子的坚韧……她闭了闭眼,心里懊恼自己何时也这么没有分寸,想来,是那层同病相怜的心理在作祟罢了。

“我知道,”顾云篱道,“只是……我想靠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既然如此,便且信自己一回。”

到底是少年心性,常焕依叹了口气,将鬓边落下的头发别了回去,道:“小顾,你若是有了决心,那我便不干涉你。”

顾云篱轻轻舒了一口气。

马车终于行进临云镇,周遭人声逐渐增多,吵嚷起来,这车夫也终于舍得减速,悠哉游哉地在车辕前吹起了口哨。

清霜也松了口气,瘫坐了回来。

常焕依闭了闭眼,静静听着耳边百姓的嬉笑怒骂声,良久,她才睁开眼,缓缓道来:“如今大豊虽看着是太平盛世,却是忧患百出……朝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年早不似原先那般,你如今你不过是草野医生,尚且可在这世道上独善其身,可朝堂是泥潭,若陷进去,抽身出来是难上加上。”

她眸色沉沉,呼吸悠长,定定看着顾云篱:“若你有你的有不得已,那我便言尽于此。你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她鲜少与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语重心长地说话,这么一遭还是破天荒,连她自己都有些讶然。

顾云篱抬眼,不知该作何表情,与她对视了许久,直觉眼睛有些干涩,才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师叔。”

常焕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而忽然提高声量叫住了车夫:“停一下,我要下车!”

那车夫依旧自顾自地不停人话,头也不回地道:“哎呀,这在闹市上,怎么停?一会儿到地方再停!”

可他这回碰上了个硬茬,常焕依闻言,勃然大怒,一拍车壁,扯着嗓子喊:“废什么话!老娘少给你一分钱了?停车!别墨迹!”

这一嗓子震得不止那车夫一个哆嗦,就连里面的顾云篱和清霜也是一个激灵,被这一声吼得灵台清明,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车夫也是看碟子下菜,立刻靠边勒马换了副嘴脸,卑躬屈膝地给常焕依让开了条道:“哎哟……哪能啊,您下车、您下车!”

顾云篱赶忙攀住车门的框子追上去:“师叔,你去哪里?”

常焕依利落地跳下马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她摆了摆手:“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要去查些东西,小顾,就此别过吧!”

“可……”

“不必忧心,那小娘子的病我会去查的,你等我的消息!”言罢,她朝顾云篱眨了眨眼,一扭身,便没入了人流,几下便看不见了人影。

清霜也探出去半个身子,朝着人流喊了一声:“师叔——留下吃盏茶!”

再没有了回音。

两人愣了片刻,又齐刷刷坐回了马车。

一下子没了身边的声音,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直到马车再次开始行走,她这才找回来些神志。

清霜还扒着帘子在外面搜索常焕依的身影,找了一圈没能看见,便缩了回来。

“敬历坊要到了啊,两位小娘子,收拾收拾准备下车咯~”车夫在外扬声提醒着。

清霜拿起药箱,蹭到车门边,扭头问顾云篱:“姐姐,那接下来怎么办?”

话音刚落,马车的车轮却忽然磕到了路上的一块石子,车身骤然颠簸,顾云篱身体一歪,在袖管里的什么东西便不受控制地跌了出来。

“乒乓”的鸣金一声,一支金钗落在清霜腿边,她好悬扶着门框稳住,一低头,这金钗便突兀地摆在眼前。

两人俱是一怔。

“姐姐,这……”清霜伸手拿了起来,将它递回给顾云篱。

金钗回落掌心,雕琢并不精细的玉兰花花瓣有些冰凉,冰得顾云篱指尖一缩。

半晌,她缓缓将钗子握紧,眸子亮了亮。

“清霜,”只听她道,“在师叔回来前。我来医治林姑娘。”

*

千里之外,汴梁东京。

大内福宁殿外,侍候着一排内侍,进进出出的宫女们手中端着铜盆来往,时进时出。气氛凝重,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多放一个屁,纷纷屏息凝神,生怕出声惹了里面贵人的不快。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儿,混合着博山炉中点燃的龙涎香,味道有些刺鼻,却没人敢说。

层层纱幔之后,皇帝李准脸色衰败,靠着几个软枕勉强坐起,气若游丝地呼吸着,褶皱堆叠起的缝隙之中,一双眼混沌无光,无神地向前看着,时不时还伴随着一阵要命的咳嗽声。

昏迷了数日的官家终于醒了,但醒来过后的情况不比先前好多少,与太医所说差别无几,他依旧吊着一口气活着,稍有不慎便有殡天的可能,宫闱之中,氛围分明比先前还要凝重。

镣子端着刚熬好的药疾步穿过寝殿,跪送到坐在龙榻前的女人身前:“娘娘,药熬好了。”

闻言,那娉婷的身姿一颤,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姿纤纤,一身暗红色的披肩褙子,梳着高髻,缓缓侧过了头。

鹅蛋脸,美人尖,云鬓高耸,她只简简单单簪了两支素色的珠花,清丽端庄,两道烟眉如今低低垂下,似有心事,眼波流转,惹人生怜。

“太医怎么说?”她接过药碗,葱白的指尖捏起白玉勺,舀起一口药放在唇边吹了吹,问。

镣子答:“回娘娘,郎大人说,先吃几副药将陛下身子补起来,那些深根痼疾,还需慢慢用药祛除。”

这端庄的女人便是如今国朝的皇后,桑盼。

她抿唇,脸上涌起些无奈:“左右都是这些话……”说着,她举起勺子,小心翼翼送到皇帝唇边。

“官家,这是太医方才开的药,喝下便能精神些了。”

语罢,静了半晌,那勺子里的药汁似乎都要凉透了时,才见李准动了动眼珠子,死气沉沉地看了一眼桑盼,嗫嚅着嘴唇挤出一句话来:“不劳烦皇后……叫宫人来做便是。”

桑盼顿了片刻,垂下了眸子,再抬起脸时,脸上温柔的笑依旧,她识趣地收回勺子,将碗碟放回托盘之中:“也好,我再去同太医说说,郑内人,你来服侍官家喝药。”

言罢,她由宫人扶着缓缓起身,朝榻上的人一拜,扭头便离开了寝殿。

仰头碰上一人,穿着灰蓝色的圆领直裰,身后跟着个小黄门,正捧着一叠文书要进来。

“皇后娘娘。”他停下身子朝她交手作礼。

“应都知,这些都是近日的劄子?”桑盼瞥了一眼那叠文书,问道。

“正是。”

“陛下近些时日久病不起,刚转醒过来,怎能有心力分神去批劄子?你们当真是胡闹!”她微微提高了音调,叱了一句。

应江连忙赔笑道:“微臣也只是代为传达……今日都堂里,右仆射还因着这事儿和押班闹了一阵不痛快呢。”

桑盼皱了皱眉,摆手示意他出去说话。

两人走至偏殿,便继续听应江说道:“如今虽然是二皇子理政,可右仆射说了,有些上呈中书的劄子里,仅凭二皇子不能全权定夺,还是要请示官家的意思。”

“到最后还要请示官家?”桑盼冷哼了一声,“那要政事堂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几位宰执莫非还商讨不出个对策?”

“娘娘息怒,”应江瞥了一眼四下无人,才敢继续说,“这里面有些劄子,是御史台递上来参娘娘的奏本……”

眉心一跳,桑盼立刻便觉得气血上涌,胸口起伏了一阵,她这才回归原本的神色:“参我?”

这些日子官家病危,她确实插手过多了。

大豊的台谏官们最是义愤填膺,忠贞不二,异常耿直,在文官占据了半壁天下的局面之下,就连官家都无法奈何这帮人,更何况身处中宫的皇后。

“都堂里没人敢拿主意,就连左仆射都说了,干脆交给官家让官家定夺吧。”如今这局势,除了官家,无论谁来批复这批劄子都有包庇隐晦之嫌,没人敢批,但台谏官们却不管这些,一日得不到答复,一日便卯足了劲地上奏。

也只是一瞬间,桑盼便明白了左相的意思。

“搁在书房吧,”她轻咳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初,“官家什么时候有了精气神再送到案上,如今正是虚弱,不要打扰他。”

“明白,”应江微微一笑,“微臣省得。”

说罢,他转身招呼着那小黄门便绕着偏殿进了书房。

他前脚刚走,后脚,太医便提着箱箧匆匆来了。

郎琪瑞年岁六十有八,比官家还要大上几岁,三朝都在太医署里任职,如今眼看再有两年就要致仕,却偏逢皇帝在这节骨眼病倒了,晚年的幸福生活堪忧。

他老得骨头打颤,快要天黑了也不见得放班,被下人扶着,颤颤巍巍进了偏殿。

一见是他,桑盼一阵头疼,招手让人看座:“郎先生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奔劳了,蓝从喻呢?”

郎琪瑞又墨迹了一会儿,在位子上坐下:“微臣叫她回去了……这些天她家中老人过世,实在不堪劳累。”蓝从喻,如今的太医署右院判,传闻中,是郎琪瑞内定的下一任院监。

“郎先生倒是体恤下属……”眼底波光流转了一番,桑盼又说回正题,“如今官家将醒,有些话陛下恐怕听不得,郎先生只管同我说便是了。”

做帝王的,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大概就听不得些生生死死的话,郎琪瑞伺候过三个皇帝了,自然深谙其道,闻言也一副了解的表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思索着怎么开口。

等了半晌,才听他说:“陛下如今咳疾入肺,毒邪恐怕已深深扎进肺里,寻常药材也只不过缓一缓,若需痊愈,还要下一剂猛药。”

李准这把年纪这身子骨,下一剂猛药的后果自然不言而喻,要是出了事儿,那整个太医署都要跟着陪葬,郎琪瑞也只敢说说,真怎么下药医治,还是要等官家彻底清醒了定夺。

“一个痨症,也烦得你们这些日子研究不出些对策来。”桑盼面色不虞,“换做以往,早就——!”

她这句“以往”,问题便深了。

郎琪瑞的三角眼里黯了黯,胡须下的嘴唇自嘲地勾了勾,没再出声。

换做以往,阆泽自有名医来为官家诊脉医治,哪里轮得到这群庸医聚在一起研究半天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以往已成过去,当年那件事发生过后,阆泽少有神医出世,整个太医署的人才资质也青黄不接,不似从前。

造成这一切发生的人,近在眼前。

“罢了,”手缓缓攥紧,丹蔻都要挤进皮肉里,桑盼轻舒了口气,“你这把岁数了,往后就不要这么奔波了,待蓝从喻守孝回来,叫她来替你。”

“微臣明白,娘娘。”郎琪瑞低下头,起身又朝她一拜,“那下官先行告退。”

或许因着蓝从喻是如今太医署中唯一出身阆泽的弟子,她备受皇后青睐,近些日子更甚。郎琪瑞步履蹒跚,扶着门框迈过高高的门槛,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先官家昏迷过后,连带着太医们被治了罪,轻则削职,重则抄家流放,一下子弄下去五六个人,搞得如今太医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事后必有蹊跷,郎琪瑞三朝老臣,如何看不出这之后的龉龃?

这大内之中暗潮涌动,他一把老骨头,实在经不起风浪催折。

闭了闭眼,他抬眼看向被宫墙分割开的四方的天,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今想要独善其身,便必须要有人做那个在风浪中先喂鱼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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