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泱的成绩骤然下降,辅导员把她叫到了校办公室。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辅导员浏览了一遍鱼泱的成绩单,问道。
大二的第二学期开学考,鱼泱从班级第一掉到了后几名,这在历届学生中也是很少见的情况。
学校对于贫困生会额外提供补助,与此同时,也会提醒各辅导员,必要时为其提供基础的心理辅导。
“没有。”鱼泱如实回答,“只是最近打工晚班多,夜里休息不好。”
其实更多的是情绪上的原因,但她没有说。
“要么先把打工停一停吧。”辅导员严厉训斥,声音喊的整个办公室都能听见。
“你这样的成绩,别说学习优秀奖学金了,就连贫困补助金的申请都会有问题。”
其实成绩对后者并没有什么直接影响,只是他想说得更严重些,好壮壮声威。
鱼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后来的好几个月,她几乎放弃了睡眠和休息的时间,潜心在图书馆学习,累了就倒头小憩片刻,饿了就喝馆内免费的水,只有开工前才舍得买一个煎饼吃。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考时,鱼泱又回到了班级前三名。
幸运女神好像又降临到了鱼泱的头上,或者说,第一次降临到她头上。毕竟她也不确定当年离开村子求学的机会对她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
“同学,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某天,一个容貌俊朗、气质憨厚的男学生向鱼泱搭讪。
其实从高中时期开始,鱼泱就不乏追求者,但她平时太忙实在没空,所以都一一婉拒了。
可能是那段日子太累了,也可能是这个男同学身上的气质正好是她所不讨厌的,鱼泱鬼使神差地回应了他。
那时正赶上节假日,男同学对鱼泱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鱼泱到死都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她收到了平生第一束,也是唯一一束花。
大学毕业后,鱼泱没有选择回村子,而是留在北京和男同学结了婚。
男同学是北京人,但家里还没轮上拆迁,日子也并不富裕。
于是两人没有大办婚礼,只简单设了几桌酒席,单单请了男方的亲戚朋友和鱼泱的父母、弟弟。
鱼泱自己掏钱给家人买了火车票。
“还是咱们泱泱命好,咱们那头有几个能嫁到北京的?”父亲仍是久违地叫了她的小名,日渐衰老的脸上写满了自豪。
鱼泱不明白这一次,她为什么笑不出来。
她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和村里妇人们围坐在一起时的画面。
“还是大姐你命好啊,赶上好时候。”
——儿子。
——她必须要生儿子。
光阴如白驹过隙。
鱼泱进入了北京的一家国企,日常做些基层工作,算不上忙。
结婚的第二年,她怀孕了。
漫长的十个月过去,孩子也顺利生了下来。
是个女孩。
丈夫一家出乎意料地高兴,尤其是丈夫,激动地在诊室门口欢呼着大叫自己当爸爸了。
真幸运,当时的鱼泱只有这一个想法,她浑身都没有力气,脑子也昏昏沉沉。
产假结束后,她回到了公司工作。
白天面对领导同事,晚上回家带孩子,生活就这样循环往复。和大学时期唯一相同的事就是,她还是每晚都睡不好。
“老公,当时你和我表白的时候是喜欢我什么?”平凡的一晚,鱼泱突发好奇。
“当时啊……”男人静静地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你高高瘦瘦的,很漂亮。”他说。
尽管是夸赞的话语,鱼泱却说不上开心,反而没了后话。
那段时间鱼泱忙着提高成绩,又因为没了奖学金,为了节省开支,每天只能吃一顿饭,所以格外消瘦。
她心里只觉得痛苦,爱人却觉得她美丽。
男人见鱼泱收了声,便继续低头看书。
日历被一张张撕去,转眼来到了鱼泱三十岁那年的春节。
“小宝她妈,过来帮我把这对联挂上。”婆婆朝鱼泱挥挥手,示意她过来帮个忙。
“妈,在家您叫我鱼泱就行。”鱼泱笑答。
“这有什么关系嘛。”婆婆毫不在意。
她原本是谁很重要吗?鱼泱的笑容凝固了。
夜晚十二点丈夫才回来,喝得醉醺醺,身上满是酒臭味。
“怎么这么晚回来?”一直等在客厅里的鱼泱捡起丈夫扔在地上的外套,关切询问。
“和同事喝了点。”丈夫随口敷衍。
“这样对身体不好。”鱼泱想要过去搀扶他。
“你在家带好孩子就好,管这些干什么?”丈夫避开了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卧室走去,随后醉倒在双人床上。
鱼泱紧闭着嘴,眼里已没了光彩。
过了一段日子,大学同学聚会,鱼泱难得赴约。正巧那天她父母来北京看孙女,可以让母亲帮她带一天。
K歌包间里,昔日的同学们有些早已经变了样子,鱼泱都认不大出。
“鱼泱!”坐在正中央的女子及时叫住了她。
“小雨。”鱼泱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自己的舍友小雨,一头染棕的短发,稚气的面庞,和大学时一模一样。
“你怎么都不会老的?”鱼泱瞧着她,居然有点想流泪。
“老啦,这都是化妆化的。”小雨笑着谦虚道。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
鱼泱这才知道,小雨毕业后并没有结婚。
她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媒体记者,走南闯北,见过了祖国无数大好风光。
“你不觉得不结婚的人生不完整吗?”鱼泱哽咽了。
“不会啊。”小雨喝了口可乐,响亮地打了个饱嗝,“我幸福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嘛。”
鱼泱呆愣在原地。
“小雨,到你的歌啦。”拿着麦克风的男同学提醒道。
“我来啦我来啦。”小雨笑着接过麦克风。
那天小雨一直在笑,在鱼泱眼里,她笑得肆意,笑得猖狂,笑得不管天地道理,笑得这世上只能听到她的笑声。
她多想这么笑一次。
一九九九年,鱼泱四十二岁。
女儿刚刚高考完,说要趁着暑假好好放松一下,和同学去毕业旅行。
“出去玩要注意安全,遇到陌生人和你打招呼要有警惕性,包背在前面,小心被人偷……”鱼泱正在给女儿收拾旅行的衣物。
迈入中年的鱼泱已经学会了少言少语,只是这次是女儿第一次出远门,她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知道了知道了,唠叨死了。”女儿被她说得烦躁起来。
“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这么唠叨?”女儿小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们高中班主任也是,一有点事就废话连篇。
鱼泱没有接话。
刚生完孩子那几年,领导以她要照顾孩子为由,一直让她在最底层工作,她也因此错失了晋升的黄金时期。丈夫则不同,尽管每周都有几天要喝个烂醉回家,但工作方面却可以称得上是青云直上,已然成了公司里的小领导。
家里实质的话语权都掌握在丈夫手里,女儿对鱼泱也日渐忽视。
“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女儿去外地的那天,鱼泱突然反常地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没多说。
“嗯。”女儿并没有多理睬她,只说了声再见便进了登机口。
那是她们见的最后一面。
那天夜里,丈夫醉酒回到家中,照旧把大衣扔在地上。
没有人捡。
他倒在床上睡着了,一如往常。
今夜的月色格外好。
鱼泱换上好几年前她在商场打折时给自己买的一身红色长裙,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穿。
接下来便是和预告片里相同的画面。
明月高挂,海浪翻涌。
溺水的窒息感让鱼泱透不过气来,出于身体的本能,她不断挥舞着手臂挣扎。
脑海中一一闪过在她生命中经过的每个人。
从某一秒起,她忽然觉得畅快。
仿佛变成了一条鱼,能在海里自由翱翔。
她眼瞧着自己身上长出了鳃和鳞片,眼底却露出不快的神色。
她恶狠狠地撕下那些光泽闪耀的鳞片,哪怕浑身血流不止。
她不要变成鱼,她是她自己。
——“我叫鱼泱。”
——“鱼儿的鱼,江水泱泱的泱。”
镜头从鱼泱了无生机的脸上移开,幼时牙牙学语的女童正口齿不清地和别人介绍着自己的名字。
影片至此结束。
全场哗然。
半场时,少部分女性观众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电影的时间跨度是比较大的,其中不少熟悉的场景都让在场的中老年女性深有感触;虽然时代不同,但当电影播放到后半段时,同为女性的年轻女观众们大都也能体会其中深意。
时代的洪流虽然冲走了一部分老旧的封建思想,但哪怕直至今日,一些根上的东西却仍有余存。
字字不说苦,却句句都是苦。
无论是鱼泱的母亲,还是鱼泱丈夫的母亲,或是村里的三姑六婆。
没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只记得她们是谁谁谁的女儿、妻子或者母亲。
既然人生而以个体的方式存在,凭什么女人就得在每个集体里都作为附属而存在?
少时是女儿,成年后是妻子,中年后是母亲或婆婆,老年后是外婆或奶奶。
是不是只有像小雨那样运气好的女人,才可能拥有名字?
“希望一些潜意识里被封建思想所同化的女性同胞们振作起来,正视起自己所拥有的正当权利与独立人格,只有通过一代代人的觉醒才能让女性的未来走向更公平的光明。”
张佳誉导演从第一排观影位中央起身,转向观众席。
“觉醒女性力量,让反抗不再无声。”
张佳誉最后朝着观众席喊道。
女性观众们给予了她近乎疯狂的热烈回应。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伊然成为了国内当代女性主义的民间新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