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就在手边,邬逢春却不愿去看。
其实不看也知道,那是一笔很大的亏空,起码要四十万两,才能周转的开。
邬家有累世之财,这点银子他倒是还能拿的出来。
但若能有一笔活水来用,就不用损失那么多。
毕竟四十万两的白银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算是生意兴隆的好年月,刨去所有花销后,真正能存下的,也就二十来万。何况去年闹灾本就没赚,今年更是血本无归。
目前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用迎宾楼这汪活水,将损失降到最低……
邬逢春负手而立于窗前,透过屋檐看向灰蒙蒙又要下雨的天空。正出神,身后传来管家王伯的声音:“老爷,小少爷和姑爷回来了。”
邬逢春回头,看到邬夜和杜柏承并肩而立于门槛之外。
夫夫俩都穿着雨过天青的夏衫,连鞋子也是一模一样的白色蜀锦。
只是对比先前在渡口偶遇时,杜柏承似乎病得更重了些,炎炎夏日不仅抱着暖炉,一张脸更是苍白到透明。
不过病归病,礼仪和教养却是极好的。
夫夫俩走到近前,杜柏承率先行礼请安道:“父亲。”
邬逢春想到自己待会儿还要和这女婿要豆腐方子,难得和颜悦色说:“坐。”
杜柏承也不拘束,抱着暖炉坐在了他的身边,无形中对他很是亲近,也一点都不怕他。
邬逢春不由多看了这个女婿几眼,却半天没听到邬夜说话。扭头去看时,那孽障已经向他草草行完了礼,并把头偏到了一边,一副很是不想见到他的样子。
邬逢春但凡有办法,说实话也不想看到邬夜。压着火气问:“不是和你说了以后酒楼生意归公账,账本呢?”
要说一家之主想往回收生意,那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只无奈当初给邬夜酒楼时,根本没有多少盈利,所以邬逢春也没当回事,处理破烂似,连同地契和人契等全给了。如今想再收回,非得邬夜自愿放手不可。
邬夜闻言冷笑:“我的东西,凭什么要归公?”
“凭我是家主。凭我是你的父亲。凭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
“我没有父亲,我只有娘,而我娘也被你和那个老贱妇害死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要论给,那也是爷爷给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邬逢春脸色铁青,砰一拍桌子道:“这就是你身为人子,和我说话的态度?”
邬夜半点不怕他,勾着唇很是嘲讽道:“没办法,谁让我有娘生,没爹养呢。”
这样的顶撞与不尊重,别说邬逢春,杜柏承一个旁人都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再一次止不住的好奇:这父子俩到底有什么龌龊?关系怎么会这样僵?
这么想着,邬逢春已经叫了家法,指着邬夜对拿着板子的家丁道:“给我按住狠狠地打!”
“我舅舅是刘玉楼!我看谁敢动我!”
“我当你是仗了谁的势!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原来又是你的那个好舅舅!好!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父为子纲!”
邬夜不提刘玉楼还好,一提,邬逢春被他顶撞的怒火与被刘玉楼支配的憎恨,瞬间叠加成双倍的暴怒!
父亲大人也不用家丁了,居然把一班护镖的武师叫来,指着和他顶风而上的邬夜道:“把这个孽畜!给我往死里打!”
杜柏承看他要动真格的,怕邬夜寡不敌众,忙站出来道:“父亲——”
邬逢春挥袖打断他:“这里没你的事,一边——”
“我中秀才了。”杜柏承也打断他。
“我这次去青州赶考,咳咳~考上秀才了。老师说要为我在家门口搭龙门,派来南州的差役是和我同一天出发的,应该待会儿就能上门,到时,夫郎还得和我去迎接呢。”
邬逢春闻言是相当诧异的神色,不只他,管家等也都很不可置信。
——十年赶考不中的笨书生,居然就这么猛地考上啦?
邬逢春先是不相信。
但紧接着,自觉被威胁了的邬逢春拥有了比刚才还要多的暴怒!
他寒着一张威严无比的脸,厉声斥杜柏承:“那又如何!难道我教子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我连他刘玉楼都不怕,我会怕你?”
转手指着杜柏承:“把他给我关——”
“父亲,您误会了。”
杜柏承不顾邬逢春高压暴怒的气场,很是不要命的一把抱住邬逢春的胳膊,撒娇般晃晃说:“我不是拦您,我的意思是,等把官差送走,再打他也不迟嘛。”
打邬夜对邬逢春一点好处也没,但他现在是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烧,非得有个台阶下不可。
杜柏承是里子面子全给了。
邬逢春正犹豫要不要就着台阶下,眼风一扫,忽又看到邬夜那抬着下巴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欠扁样,那和刘玉楼颇为神似的脸上,似乎还写着:就知道你不敢动我。
邬逢春这一下可什么都顾不得了,挥开杜柏承对一群手拿长棍,功夫了得的武师厉声道:“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了打!”
这下邬夜有点慌了,抽了腰间软剑道:“我看谁敢!”
“……”武师们面面相觑,确实不敢。
邬逢春也不强人所难,亲自上手夺了邬夜的剑,不出十招,便提小鸡崽似扣住了邬夜的脖子,眉目狠厉道:“老子提刀打天下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腕子一甩,竟毫不留情地把人从门内摔飞了出去!出手狠辣,居然也是会功夫的!
杜柏承心内一惊。看邬夜撞翻院外硕大铜炉,嘴边染血。忙上前将手拿长棍,还要再打的邬逢春一把抱住。
他没有再劝,只声音委屈地问:“父亲,夫郎也是您的孩子,为什么,咳咳~您就不能疼疼他?”
邬逢春脚步一顿,握着棍子的手指微微一松。
杜柏承忙去夺,邬逢春却还是不肯放。
彼此角力间,门房的人忽跑进来道:“老爷大喜!青州衙门来人说,咱姑爷考上秀才了,要在大门口搭龙门呢!”
这下邬逢春也顾不得再生气,原地愣怔半天,很是不敢相信地问杜柏承:“你!你真考上了?”
杜柏承终于夺过他手中木棍,连连点头说:“父亲不信去看。”
青州衙门里的人都上门了,还有什么不信的?
邬逢春立时喜上眉梢。
先不说这中了秀才可是光宗耀祖,必须要写进族谱的好事。
就拿杜柏承十年赶考不中这事来说,他身为岳丈,一直很觉丢脸。如今中了,与有荣焉的同时,也大有一种扬眉吐气,一扫前耻的光荣感。尤其是在那刘玉楼面前!
而且此次考试,邬家十几个适龄子弟没有一个人中的糟心事,让邬逢春很忧心后继无人,家运不盛。
此刻听闻杜柏承得中,还有青州的官府来搭龙门,面子与虚荣心得到大大满足的同时,自信与安全感又全都回来了。突然发现杜柏承这女婿,还挺顺眼的嘛。
邬逢春顾不得再料理邬夜这个不孝子,叫来管家道:“王伯,快开宗祠,备红包,放鞭炮!我要宴请所有亲朋好友,让他们都知道这件喜事!也好好去去家里的霉运!”
如此不仅长脸,对此刻艰难的生意有助益。收来的各项礼金,也可暂解燃眉之急。
邬逢春交代完便整理衣装,大踏步去府邸门口迎龙门。
记不清有多少年,自从刘玉楼上位开始,南州的百姓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搭龙门这种稀罕事。
邬家富甲一方,大门盖得气派辉煌。
龙门架有“鲤跃龙门,一飞冲天”之美意,本就要高过考生家门,又是郭长青交代的差事,负责办差的衙役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个龙门架搭得又高又大又神气,七色彩带满街飞舞,隔着几里路都能看到。
不出片刻,便吸引了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杜柏承考上秀才”的消息,也长了翅膀般,沿着街头巷尾飞遍了整座南州城。
“听说了吗?杜柏承考上秀才啦!”
“什么?是我知道的那个杜柏承吗?”
“还能有哪个?就是他呀!”
那万人争相讨论的盛况,比杜柏承与邬夜成婚时,还要大。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一架马车从邬家的侧门驶出。绕开人群密集的主街,穿过小巷,直往官渡而去。
此刻杜庭芳正抱着牌牌,领着华章守在画坊,和码头上的一大群人绘声绘色说着杜柏承在青州考中秀才的事。
明月忽过来打断她道:“老夫人,我们该走了。”
正听的入迷的大家伙忙挽留:“杜大娘,你说完再走啊。”
“对不住,对不住。”杜庭芳满脸喜色地说:“明日青州来人,要到我家门口搭龙门,我得赶快回去预备着,得祭祖,还得请全村人吃饭。你们想看热闹,现在赶快去邬家,官府也在他们家给我儿子搭龙门呢。”
“啊?那你咋不早说!”一大群人拔腿就跑。
杜庭芳很是心满意足的摸摸牌牌,笑吟吟刚上船,就和提着药箱的大夫撞了个正着。
她心里轰然一跳,忙进舱寻杜柏承,却瞧他好端端的站在楼梯上,正和阿诚说着什么。忙跑过去问:“我的儿,你哪不舒服?怎么有大夫?”
“哦~邬夜有点头疼。”
“头疼?那会儿回家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头疼?”
经过这趟青州之行,杜庭芳把邬夜的孝顺、能力、以及对杜柏承无微不至的好,全都看在眼里。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已经慢慢看到了这个儿媳妇的好。此刻听邬夜病了,忙要上楼去看。
杜柏承拦住她,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后,独自上楼,并顺手锁了楼门。
随着他与船舱距离的不断缩近,那隐隐约约地抽泣声,也没了。
杜柏承一步一咳到床边,瞧邬夜背身而躺,正用袖子不停的擦眼睛,轻叹一声道:“该哭的时候非要嘴硬,咳咳~现在又是哭给谁看?”
邬夜噌的扭过头来,咬着细白的牙齿还在嘴硬:“我才没有哭!”
杜柏承扫一眼被洇湿的枕头,点点头道:“嗯,你没哭,是枕头哭了。”
“杜柏承!”邬夜这下是真要哭了,红着鼻子哽咽道:“你再欺负我!信不信我告诉舅舅!”
“别别别,”杜柏承俯身,用拇指轻轻擦拭着他绯红湿润的眼尾,很是能屈能伸地说:“我怕了,你快饶了我。”
他的手指冰凉而纤弱,但温柔擦拭的力度,足以抚慰破碎委屈的人心。
邬夜当即再也控制不住,饱含委屈的泪珠子不停滚落下来。
穿过杜柏承的指缝,染湿了如云一样的鬓发。
发出细碎而委屈的:“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