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三日戒宾,一日宿宾。沐夫人等人早早便来了,桃姐儿迎上前行礼问好,感谢她与卫氏愿意充当自己及笄礼的宾客,言辞温柔恳切,既彬彬有礼,又不显得过分讨好谄媚,表现出极好的教养。
沐夫人与余氏常有往来,对桃姐儿也十分熟悉,见状并不惊讶,笑着抚摸她的头颈道:“桃姐儿长高了些,出落成大姑娘了。”跟在她身后,虚扶着她一只手臂的儿媳卫氏脸上却微露诧异,只这一抹异色很快就被她收拾好,复又露出得体的笑意。
卫氏如今是黔国公府在册的世子夫人,只等老黔国公百年之后,她便是板上钉钉的国公夫人了。卫氏出身煊赫,祖父是东阁大学士,族中名人辈出,在川渝一带很有声望,卫门堪称士子心中的象牙塔。卫氏姊妹几个都嫁入高门,兄弟亦很有出息,故而心高气傲,心底是有些看不起新贵的,觉得他们与暴发户一般无二,哪里及得上真正的世家有涵养。
可桃姐儿得体的举止显然超出了她的意料,见状便将那轻慢之心略收去几分,再见东府的规矩气派,在余氏的打点下井井有条,神色便又亲和了几分。
只这几分亲和在见到姚氏的瞬间即刻消弭了。
姚氏一改见人便笑的讨喜,在见到沐夫人和卫氏的时候表情十分僵硬,那笑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难看得很。沐夫人冲她点头示意,见她这副模样,不由露出疑惑的表情,余氏却见怪不怪,淡淡道:“弟妹近来犯了牙疼病,身体不适,衡娘莫怪。”沐夫人闻言,诧异之色尽消,想着姚氏身体不适还要来观礼,可见殷府大房与二房关系亲厚,倒是难得。
姚氏听到了,鼻子险些被气歪了,可她还算知道分寸,这样的场合下甩个冷脸已经是极限了,也不敢真的闹事。毕竟太后娘娘知道今日是桃姐儿的及笄礼,派了慈宁宫的女官前来观礼,若是自己砸了场子,肯定讨不了好去。
她只是气不愤,明明自己是个高堂俱在儿女双全的全福人,在外头交际的时候人缘亦不差,与桃姐儿的关系又亲,是她的婶母,缘何将她绕开,改选了黔国公夫人为及笄礼的正宾。
在物华堂里已经发过一通脾气了,绞烂了两张帕子,殷萓沅温声宽慰了半日,哄她道:“兴许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也未可知呢,太后娘娘与先景元皇太后亲如母女,沐家与殷家素来相厚,或许大嫂也是抹不开面子情。”
姚氏这才好些,命群山开了库,想寻摸出一根发钗当作送给侄女的及笄礼。群山择出一件瑶池盛会的顶簪,姚氏还觉得肉疼,改拿了妆匣里的一枝素雪含芳钗:“还是拿这个罢,那一个可贵,足有八两的金子呢。”
群山嘴角一抽,连远山都觉得不妥,劝道:“太太,此刻可不是不舍的时候,及笄礼那一日多少勋贵人家的夫人看着呢,万不能叫她们觉得咱们寒酸。”远山难得与群山意见一致,群山眼睛一亮,忙附和道:“正是呢,且咱们家两位姑娘与大姑娘素来要好,若送得素净了,二姑娘与三姑娘脸上也挂不住。”
姚氏还在犹豫,伸手摸了摸那件顶簪,上面西王母座下的鸾凤栩栩如生,眼睛还是拿红宝嵌的,自家一回都没戴过,实在有些舍不得。远山又道:“上一回七夕,吕家人来送乞巧楼的时候,太太还说了,大姑娘许了个好人家,还指望她往后提携咱们的姑娘少爷,得巴着些呢。”
吕郎君明岁就要下场秋闱,一旦高中,桃姐儿便从秀才娘子一跃成为举人娘子,身价又不同了,倘若后年春闱再高中,只怕嫁妆也要再厚几成。往后桃姐儿成了诰命,有的是机会与那些实权在握的权臣夫人交际,若说得投契,想起娘家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堂妹,牵了这段红线,姚氏连同娉姐儿姊妹全都受用不尽。
此时桃姐儿尚未出阁,正是与她套近乎的大好时机,姚氏也明白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心疼地抚了抚胸口,咬咬牙,还是选了瑶池盛会的顶簪作礼。
到及笄礼的正日子,三位执事各捧了一个托盘,发笄是余若晴送的白玉笄,头上雕镂出如意结,出自名家之手,且玉质温润无瑕,说是晴姐儿所赠,实则合余府之力才淘换来,颇为珍贵。发簪则是宫中殷太后所赐,由后宫司宝司与司饰司的名匠联手制成,镶珠嵌宝,华丽非凡。钗冠用的则正是姚氏所赠的瑶池盛会顶簪。
不管姚氏内心如何想,肯拿出这样的好东西替桃姐儿作脸,余氏便投桃报李,用了她的顶簪,与夫人们交际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嘴,叫宾客们觉得姚氏出手大方,与大房又亲厚,也替姚氏挣了脸面。
姚氏眼看着沐夫人在卫氏的协助之下盥洗,然后将发笄、发簪、钗冠一一插戴到桃姐儿头上,本还有些难言的酸涩,可在宾客们欣赏赞叹的目光洗礼之下,也觉得好了许多。
桃姐儿眼睛明亮,与顶簪上的红宝相映,她气质又端华,分明还是少女,戴这样贵重的首饰却也压得住,显得既明艳又大方。吕夫人吴氏也在观礼的宾客之中,看着桃姐儿的眼神中都带着笑意。
过了及笄礼,便要入冬了。两位小娘子排线下针都学得差不多了,夏日热得拿不住绣绷,冬日却正宜拈针动线,赶出生平头一份绣活来。娉姐儿给母亲姚氏纳了一个荷包,料子是精心挑选的光华锦,选了姚氏所钟爱的颜色,绣了大朵的牡丹花。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线头还收在了外侧,但一针一线十分细密,足见是用了功夫的。
这是女儿人生头一次做针线,便献给了自己,姚氏喜欢得什么似的,日日佩戴在身边。
婷姐儿则绣了一个手炉套给花老太太,她性情贞静,比娉姐儿更坐得定,绣活也比她更出色些,手炉套上绣的是鹤鹿同春的纹样,配色虽不及娉姐儿出挑,可光看针脚,将要赶得上殷府养的绣娘了。
花老太太并非头一回收到孙辈的孝敬,此刻脚上穿的鞋子正是桃姐儿的手艺,但二房的小娘子在她记忆中还是才出生时小小的一团,眼儿一瞬,已经长成活泼可爱的女童,能替她做针线了。这种感觉自是无可比拟,花老太太含笑收了婷姐儿的礼,大加赞赏,当着众人的面便将宝鸭小手炉上的套换了,还拿起来细细观赏一番。
借着炉子挡着脸,却悄悄抬起手指,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孙女孝敬祖母,原是天经地义,且对自己的前程也是有益的。见婷姐儿讨得了花老太太欢心,姚氏自不会吃味,可内心对娉姐儿的怜爱却更甚。婷姐儿知道头一份绣活意义非凡,娉姐儿不比她愚笨,又岂会不知。可这孩子却甘愿放弃讨好祖母的机会,将一份拳拳之心献给她这个做母亲的,足见自己在她的心中是第一位的,这样一份心意何其珍贵!
姊妹二人的绣活得了众人夸赞,很是来劲,动针线也更勤快了些。姚氏便趁势道:“若得闲儿,你们再做些大方展样的活计,或是手帕子,或是抹额,岁末带你们回外家,也好分送给你们的外祖母和两个舅母。”
“什么?要回外家?”两个小娘子闻言,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姚氏抿唇微笑:“你们也有许久未见外祖父母了罢?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见姊妹二人赧然摇头,姚氏也不生气失望,叹道:“的确有许多时候未见了。”
论理前两年殷府虽在孝中,却也没有与亲戚断了来往的道理,余家人就曾登门的。只姚家礼数粗疏,姚家的当家太太是姚氏的生母巩氏,颇有些疏心大意,规矩不全,姚太太的长媳程氏性格又十分内向,便是想得到要全礼,也没有胆子向婆母提议的。
姚氏习惯了如此,倒也不觉得娘家人丢了自己的脸面,想着既是出了孝,横竖隔得不远,便恢复了走动,将来也好互相依靠。
她将娘家的人口同两个女儿过了一遍,大体上与婷姐儿从养娘口中得知的相差不多:“你大舅舅家里有一对双生胎的表弟,还有一个还没断奶的表妹出自你大舅母的肚皮。二舅舅与二舅母新婚,还未曾生养的。你们只管预备给几个长辈的礼,给表弟表妹的金脚镯,我已经预备好了。”
娉姐儿与婷姐儿答应了,又听姚氏叮嘱几句回外家要注意的规矩,这才起身,拉着手儿回去备礼。
出了物华堂的门,这才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吃惊:妈妈们提起姚家的时候,可未曾提过,大舅舅房中还有一对庶出的表弟!
殷家并无庶出子女,无论是已经故去的殷老太爷还是宁国公殷苈沅,身侧都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正妻。殷萓沅虽然有两个通房,却都无宠无子,在姊妹两个看来,与群山之流的大丫鬟无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