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茫茫,雨声渺渺。初夏的第一场雨,来时有些突然,归去却迟迟。
远处,停云霭霭,层层屋脊被雨水氤氲得深深浅浅,只余依稀轮廓,掩在满街新翠的槐荫里。
此乃樊楼最高处,黎慕白初次来,被赵姝儿拽来的。
两人临窗而坐,一面浅斟低谈,一面听雨敲窗。
淡风微雨,将窗畔两只汝窑冰裂纹天青色酒盏浸润。
酒香洇开,未饮人先醉。
黎慕白把窗子又推开一些。
赵曦澄禁了她近半月的足,赵姝儿亦是大半个月被端王爷勒令关在了府中。
两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赵姝儿直接将她带到了京中最好的酒楼——樊楼,叫了最好的位子,点了最好的吃食,还让店家上了一壶最好的玉泉酒。
“白黎,你就真不能透露一点点嘛?”
赵姝儿已念了不下十遍。
黎慕白装聋作哑,一味望着窗外的雨丝风片。
近段日子,她虽被禁足,但名义上仍掌管着赵曦澄的膳食。
每日,待赵曦澄回府,她都要装模作样提一个食盒去不梨居。
可不知为何,尽管案子已了结,可凶手令人发指的行径,总令她不由想起以前断过的那些情杀案。
何为真心?何为假意?她可以断案,却断不出“情”之一字的真假。
面对赵曦澄,她也不知该持以何种心态。
那支赤玉彤管,她业已收了起来。
一旦自家失火的真相水落石出,她的真实身份必将公之于世。届时,她仍是圣上钦定给他的正妃吗?
她可愿意?他待她,有几份真?又有几分假?
“卫驸马怎么忽然之间就病逝了?卫韶樱好端端地又怎会生了急病?还必须要去大相国寺里清修才能好起来,连庆阳姑姑也陪着清修去了!这都算些什么事啊?白黎,你说个话呀?白黎——白黎——”
黎慕白正凝神,斜刺里横来一只纤纤玉手。
“白黎!”赵姝儿不满地撅着嘴,恨恨唤她。
黎慕白忙敛回遐思,轻轻按下赵姝儿的胳膊,笑着拣了些其它言语,岔开谈锋。
一串玉珠走盘,伴着窗外潺潺雨声,在大堂内忽忽响起。
原来是有人请了伎人来助兴。
赵姝儿立时扭头去看那伎人,不再夹缠黎慕白。
黎慕白舒了一口气,只见一个穿碎叶纹百合色罗衫和水红抹胸的女子,弹了一小段琵琶后,一老者嗓子一清,醒木一拍,舌灿莲花,开始讲述起那千奇百怪的坊间轶闻来。
“话说位于我朝北部的夏国,那可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黎慕白无甚兴趣,知老者定是要说那北夏来的和亲公主——朝莲公主赵缃芙。
她幼时曾随父亲在曹婆婆饼店听过多次,于是端起酒盏抿了一小口,拈起几个果子专心品尝起来。
“白黎,这北夏的朝莲公主出生时真这么神奇?”赵姝儿往嘴里丢了一颗砌香樱桃,“那朝莲公主不日就要抵京,四哥正好负责和亲事宜。白黎,你得帮我打听一下,我要抢先去瞧瞧那位公主!”
乐声复起。老者讲完了北夏朝莲公主赵缃芙的出生异象,琵琶伎人又用一段琵琶语,来演绎这段带着荒诞与神秘色彩的传闻。
赵缃芙,据说是在旭日初升时降临,左手掌心天生有一莲花形状的印痕。
她甫一出生,御园太液池里的三色莲一朝之间悉数盛开。因此,她掌心的莲花形印痕,被视为神迹。
她的父亲,即当今的北夏国主,本是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却在那日被迎进宫中,登基为帝。
未几,赵缃芙就有了封号——朝莲公主,意喻着她出生时的奇象,也意喻着她掌心里的莲花神迹。
随后,北夏的高僧与司天监预言,朝莲公主是国之福星。
朝莲公主赵缃芙,打小就深受宠爱,尤是夏皇,简直把她当成了眼珠子来疼。
“福星?”黎慕白心底泛起一绺苦涩——怕正是因为赵缃芙对皇室的重要性,北夏才不得已让她来和亲罢。
去岁,北夏和丹辽处于战争胶着状态,双方势均力敌,皆不肯撤退,却也不敢冒然发动进攻。
但北夏是倾举国兵力抵挡,战事僵持愈久,对北夏愈不利。
北夏为扭转战局,与我朝请求和亲。为表诚意,和亲的公主居然是被北夏视为福星的唯一嫡公主——朝莲公主赵缃芙。
我朝起始并不愿掺和北夏与丹辽之间的战事,但年初时,丹辽尚在与北夏相持不下之际,出奇兵突袭了我朝西境,幸得李长安率军殊死抵抗,方保全了疆土。
由此可见,丹辽的兵马已然十分强大。
我朝同意了北夏的和亲请求,并选了未婚的宗室子弟赵暇,封为祁王,以迎娶朝莲公主赵缃芙。
黎慕白默叹,正欲回答赵姝儿的问题时,琵琶语停,那老者又一本正经地讲述起千奇百怪来。
“话说北夏有一位神勇将军,姓赫连,单名一个骁字。此人浓眉广颡,燕颌虎腮,兼之钢筋铁肋、彪身壮力,有万夫莫敌之雄风,有拔山举鼎之气势。提起他来,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言不尽。今日,老朽就拣几件他用兵如神的事迹,给诸位好生说上一说······”
看来,随着朝莲公主赵缃芙的即将抵京,坊间的轶闻,业已从双钗案、水晶兰案等,转移到与和亲相关的话题上去了。
赵姝儿忙调转身子,听到精彩之处,抓起酒盏一口干,并与众人一同振臂高呼——“好!好!好!”
待琵琶语重起时,黎慕白酾酒,发现酒壶已空。而她,还只喝了一小杯呢!
赵姝儿兴致高昂,欲要再上一壶玉泉。
黎慕白担心端王爷那边不好交代,忙与端王府随侍的仆妇连劝带拉,一并把赵姝儿架出了樊楼。
雨仍空濛濛下着。
赵姝儿见天色尚早,不愿就此回府,强硬地将黎慕白拽上了自家的马车,仆妇们则乘另一辆车紧跟其后。
车厢里,赵姝儿见黎慕白头歪在靠背上,双颊泛粉,有如云霞轻敷桃花,煞是动人。
她心里蓦地一动,带着黎慕白直奔城中最好的衣饰铺子。
一番折腾下来,赵姝儿终于如愿以偿。
但见那褪去一袭男装的女孩儿,云鬓高挽,罗裙轻扬,环佩叮咚,好似一个画中人。
赵姝儿由衷赞道:“白黎,你今天真漂亮!”
“嗯!我今天真漂亮!”黎慕白连连点头,坦然自若,“我真漂亮!”
赵姝儿:“······”
她这才发觉眼前的人脸颊红得有些异样,举止也乖顺得有些过份。一霎又想起适才的情形,无论她提出什么,白黎皆点头认同,且照办不误。
似是窥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赵姝儿不承想这人是醉酒了,而且醉后居然是这般乖巧可爱。
赵姝儿心中一喜,玩性突起,决定趁此机会,好好探一探案子内情。
“白黎,你到我府中来罢。”赵姝儿笑眯眯地打量着。
外面人多口杂,她要在车厢内好好问一问案子。
仆妇扶着黎慕白,赵姝儿一壁把黎慕白往车上拉,一壁叹道:“我那四哥真是牛嚼牡丹——唔识花共草!好好地一个姑娘家,偏让你做男子装扮。真真的暴殄天物啊!”
“真真的暴殄天物啊!”黎慕白亦叹道,口吻与赵姝儿如出一辙。
赵姝儿一听,乐得几要拍手叫好。
“郡主好!”
一道玉润如泉的声音,隔着雨雾,堪堪传来。
赵姝儿一震,眼珠子循声一转,便见王赟擎着一柄白底红叶纹油纸伞,着一袭绯色官袍,身姿翩翩,如一枚在初夏第一场雨里乍红的枫,三分清,一分艳。
烟雨朦胧里,她顿觉雨似弦丝,嘈嘈切切,促促缠上心头来。
黎慕白见赵姝儿忽然间静止不动,生气似的用力掣了下赵姝儿的手。
赵姝儿回过神来,眸光一移,方瞧见王赟近旁还立着一人。
那人着紫锦官袍,比王赟稍高,罗伞下,一对幽深的眸子正冷冷凉凉盯着她。
是她四哥赵曦澄!
赵姝儿一惊,险些从车门处跌下来,抓着黎慕白的手随之一松。
仆妇正在向赵曦澄和王赟行礼,不及扶住。
黎慕白一个趔趄,直挺挺朝地上的泥水里栽去。
赵曦澄丢开伞,几个箭步,稳稳接住下坠的人。
王赟止住已抬起的步子,虽只瞥见一个侧面,但足以让他识出赵曦澄怀中的人来。
雨中貌,惊鸿影,恰似花上胭脂初盈透,芳华醉景。
王赟凝视着黎慕白身上多出的手,满心里一空,只觉这漫天的雨,似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饮酒了?”赵曦澄淡淡问道,瞪向赵姝儿的眼神却甚为凌厉,抱着黎慕白的手又紧了几分。
赵姝儿脖子一缩,胡乱点头又胡乱摇头:“就一杯,就一小杯。四哥,我发誓,白黎真的就只饮一小杯!”
黎慕白挣开赵曦澄的臂弯,跑到车厢前学着赵姝儿模样应道:“我发誓,真的就只饮一小杯!一小杯!”
赵姝儿想起凉王府的规矩来,一下急得欲哭。
王赟见状,压下心中翻涌的苦涩,过去解围。
黎慕白仍要去爬赵姝儿的马车,被赵曦澄一把扯回。
赵姝儿趁此,忙命车夫启程,并暗暗祈祷她四哥能怜香惜玉一次。
赵曦澄抱起黎慕白,径自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雨绵绵,交横绸缪,烟云叆叇,似锁无限事。
王赟撑着油纸伞,望向雨中不断扬起的锦帘一角,伫立久久。
锦帘下,黎慕白偏着脑袋,直勾勾觑着赵曦澄。
赵曦澄被她瞅得浑身不自在,冷着脸,一向清润淡漠的嗓音不禁透出点软意:“王府有律令,所有人均不得擅自饮酒,回府后自领手板罢!”
“自领手板!”黎慕白亦板起小脸重复。
赵曦澄唇角一抽,蹙眉道:“再加禁足!”
“再加禁足!”黎慕白再次重复,又似乎觉察出不对,嘴一撅,双瞳水濛濛的,“不禁足!不禁足!”
像是怕被拒绝,她挨到赵曦澄身边,攥起他的手摇来晃去,像一个讨糖吃的孩童:“不禁足!不禁足!我不要禁足······”
随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赵曦澄的臂弯上,一双小手更是胡乱地摸来摸去。
赵曦澄身体一僵,只觉一股别样的香气,合着玉泉酒的清冽,如夏日破晓时分犹带露水的风,抚过满湖初绽的芙蕖,直沁肺腑,激得他的心沉沉一跳。
帘子“啪嗒”“啪嗒”地响,一下,一下。
风吹进一些雨丝,伴着马蹄声、车轮声、吆喝声、高谈声······汹涌聒噪,在这一见方的车厢里吵着,闹着,几要沸反盈天。
他沉默半晌,倏地捉住她不肯安分的手,定定望住她。
黎慕白双手吃痛,拼命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挣不开赵曦澄的钳制。
幸而马车很快就抵达府中。
赵曦澄攥着她的手,直接将她带到不梨居,并命杜轩去书房取了一把戒尺。
杜轩退下后,屋子里便只余他与她二人了。
屋外,微风过处,时有落花蘸雨飞。
黎慕白恰巧立在近门首处,一袭流彩飞花蹙金的广袖衫随风浅扬,洇开的雨痕犹如春风沉醉的花,明明暗暗开在百褶罗裙的樱红里。
赵曦澄神思一窒,恍如被她身上的酒气醉倒一般,愣愣睇着她。
细雨打湿流光,淅淅沥沥,缠绵流转。
良久,他方压下心底的悸动,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倒了一盏茶,一气喝完,然后持起戒尺,抬首间,却见黎慕白正微蹙眉尖,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中的戒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莹润的双颊,满是深深浅浅的红粉,仿佛一把子极浓的桃花汁,一层叠一层晕染开来,如宝石流霞,又似红蕖凝露。
赵曦澄狠狠深呼吸几下,走到她身后,将门阖上。
未几,“啪啪啪”,一声连一声,从不梨居内穿窗而出,和着呼疼声,惊得门前梨树上避雨的流莺直冲渺渺天际,丢下几串婉转又仓促的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