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门,水路南下,这听起来确实很像霍娇。
二人去见了那位官差,对方看了画像,很肯定:“就是这位娘子,她官话不标准,带点南方口音。”
刘雪淮瞅了一眼谢衡之越发苍白的脸色,安慰道:“说不定只是来问了一下,黑票挺贵的,她带了那么多银子吗?”
谢衡之的俸禄都是交给她的,但她走时分文未取。
他用力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看看。”
船翻在城外远郊一块水域,不少牲畜和遇难人的尸体都在下游一处收窄的河口被打捞上来,伤心欲绝的家属和倾家荡产的东家们在河岸边哭声震天。
谢衡之本来自以为镇定,哭声一钻进耳朵,他就开始不住地冒冷汗。
下马时他发现腿发软,乌皮靴踩在河滩的石头上,深一脚浅一脚的。
他走到河滩边一排蒙着白布躺在地上的人周围,不敢细看那些人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
一个官差走过来,向穿着官服的刘雪淮点头:“刘大人寻人吗?”
刘雪淮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这时候他不知该说什么,怕说错话。
谢衡之原地静了片刻。
他咬紧后槽牙,又松开,他艰涩开口:“有没有年轻的女子,月白色衣裙……”
这几日,那几句车轱辘话让他说得麻木了,他张了张嘴,觉得再继续细化下去,显得既晦气又没有必要。
好在官差没有继续等他说完,指着远一些的地方道:“那边有几个年轻人。”
两个人往远处看去,都愣住了,那边隐约看得见白布下露出一截白月色衣角。
谢衡之脑中一片空白,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
河滩边的水深及靴面,腥咸的淡绿色江水仿佛没顶,如有一双手,攫住他的喉口,让他无法呼吸。
一个少年忽然走过来,掀开一块白布。
白布下的女子已经泡得发肿,面目全非,手臂却还维持着抓抱住什么物体的僵硬姿势,看起来可怜又可怖。
少年摸着女子腰间的香囊,这才确认了她的身份,他哭地撕心裂肺:“阿姐,阿姐!”
谢衡之扶着刘雪淮的手蹲坐下来,江水拍打着他,他浑然不觉,看着白布下女子散乱的青丝,在江水中随波逐流。
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掀开白布。
少年哭完了阿姐,又要来掀月白衣裳女子的白布,谢衡之拉住他的手腕。
少年与他对视:“对不起,我阿娘也没找到,我想看看是不是。”
他抹掉泪:“这是你阿姐还是妻子?”
谢衡之浑身发抖,冷汗一阵阵从额上留下,他眼神空洞地摇头,松开手:“我不知道。”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想看看吗?”少年问。
谢衡之拉着白布的手几乎攥出血来,他抬起胳膊,手腕用力。
白布掀开,难闻的臭气从白布下铺天盖地的涌上来,一旁的刘雪淮和官差都捂住了嘴。
谢衡之盯着那张脸看了很长时间。
少年摇头:“不是我阿娘。”
刘雪淮见谢衡之泥塑木人般坐在水中,也不敢问。他转向少年,塞了些银子,让他好生安葬。
一转身的功夫,谢衡之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
他往江边走了几步,感到胸腔闷痛。他用力锤了几下,接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江风凛冽,刘雪淮怕他呛到,捂着他的嘴给他拍背。
谢衡之又咳了几声,他忽然觉得手中黏腻,移开手掌一看,满手的血沫。
他大惊失色:“慕瓴?你还好吧。”
谢衡之吐掉口中腥咸的液体,摆手道:“没事,回去吧。”
一旁的官差道:“刘大人,有位船夫水性好,自个儿跳船逃命了,我把他带来问问,说不定有线索。”
过不了片刻船夫被带来,悲痛欲绝的家属把他打的鼻青眼肿,官差们都睁一眼闭一眼。
谢衡之抖开怀中油纸裹住的画像:“看仔细了,想清楚再说。”
船夫一眼就认出来:“这位娘子我见过,他没上船。”
谢衡之感觉身体仿佛被卸下力气,微颤出了一口长气。
刘雪淮道:“我就说她没上船吧!”
谢衡之缓了一会儿,又问:“她为什么没上船?”
船夫喉咙动了动,不敢说。
谢衡之猛地提起他的衣襟,小鸡仔似的将他拎起来,他冷眼看着对方:“我没耐心慢慢问。”
船夫唯唯诺诺地张嘴:“她犹豫了好久,嫌水脚票太贵了……我,我们东家说要十两银子……她便回城了。”
谢衡之放心一些,犹豫了,说明霍娇是带了这些钱的,不过节俭惯了,舍不得花。
十两银子,够在汴梁生活段日子了。以她的脑子,还不至于露宿街头。
那天过后,谢衡之沉默寡言地回来继续编书了。
沈睿很惊讶。
没有不透风的墙,起码崇文院中不少人都听说他在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有说那小娘子是他传闻中在家乡的原配,和别的男人跑了。
看他周围死气沉沉的氛围,多半人是没找回来的。沈睿也不好多问,但依旧好奇地在他身边转悠。
谢衡之正捏着笔写字,突如其来地对沈睿道:“沈学士,外调一定要等到两年后吗?”
沈睿还没回过神,微顿一下,道:“若是有正当的理由,说不定没那么死板。你想回家乡吗?”
谢衡之点头:“我想尽快调回浦县,我岳丈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应。”
他已经想好了,霍娇若是活着,等来了城门,早晚会回家。她若是死了,那她是被他害死,他有责任照料她孤苦无依的父亲。
如今,刚刚年满四十岁,孤苦无依的岳丈霍老板,在女儿走后,不用担心姨婆欺负女儿,终于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而他的女儿霍娇,也在汴梁的书坊中如鱼得水。
从王府回来,对方很快就传信来,约定霍娇入府抄经的日期。
荣二娘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她对霍娇是既同情又喜爱,想花点心思把她留下来。
萱儿在铺子里打扫,给荣二娘出馊主意:“我看霍娘子这样年轻,总是要嫁人的。不如给她介绍个家境贫寒,品貌好些的郎君,这样她既能留下来做事,也不会轻易离开汴梁了。”
荣二娘不赞同:“那也太不般配了,起码不能让霍娘子倒贴吧。我看她也不是个懒人,不会轻易就撂挑子的。”
话虽如此,荣二娘确实觉着给霍娘子相看个郎君是件好事。
不过她刚与夫君和离,这话头不能太生硬。
好在霍娇住在书坊里,有一日荣二娘忙得晚了不想回去,萱儿又告假。她便留下来同霍娇一起过夜。
霍娇在这里也慢慢住惯了,荣二娘看她悠闲自得地刷牙洗漱,心里甚是欣慰,她幽幽地道:“为什么老娘遇不上好男人,总是被辜负。”
霍娇笑了笑:“二娘子这样能干,不要男人也过得很好呀。”
荣二娘轻轻摇头:“不行,我还是很想要过夫贤子孝的生活,可惜没这个命。”
霍娇洗漱完,提着茶壶给荣二娘倒了杯水,她想起那日萱儿说得话,也替她遇人不淑而可惜。不过对婚姻大事,她实在没有任何成事的经验,因而也没什么可劝说荣二娘的。
荣二娘脱了外袍,懒洋洋地躺在铺上,大大咧咧道:“霍娘子,你同前面的夫君为什么和离呢?”
霍娇自己也斟了杯茶,心平气和道:“我前面的夫君不是坏人,他越来越好,是我们不合适了。与其最后撕扯的难看,不如早些了断,给彼此都留点余地。”
荣二娘听得云里雾里,她又问:“听起来很好啊,相敬如宾这不是吗?你们若是生两个娃儿,说不定就不会在意这些了。”
霍娇捧着热茶,看着外面的星星,脸色有些发红:“他可能是不喜欢我,我们婚后都未曾圆房。”
荣二娘嘴巴慢慢张成鸡蛋状,她上下仔细打量着霍娇。
她披着件单薄的外袍,杏眼雪肤,乌发泻肩,玲珑有致的身段隐约可见。
以她的认知,便是有男子真的瞧不上霍娇,也不可能有了合法的身份之后,却不睡她。
除非,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除非他同某个版本的小报里描述的官家那样——
不太行。
荣二娘晓得了,难怪方才霍娇说得理由云里雾里。
因为她说得根本就不对。
霍娇还在那里长篇大论,荣二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认定了自己发现的秘密,并捋出一条逻辑来:
霍娘子的夫君不行,然后霍娘子同他和离了。
甚好!
荣二娘心里立刻有了人选,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循循善诱:“你别总往他脸上贴金了,我听来听去,你这郎君大概是个冷淡性子的硬骨头。找夫君么,自然是要温柔小意的,知冷知热,日子过得才有盼头。”
霍娇打小孤单,身边从没有能同她聊儿女私情的女性亲眷,荣二娘这番分析,让她又茅塞顿开之感:“荣娘子说得有道理。”
“所以么,不能因为他是块茅坑石头,你就误以为所有的郎君都又冷又硬,”荣二娘图穷匕见:“嗯……这么说来,我娘家有位表兄弟,与你年岁相仿,相貌堂堂。”
霍娇立刻猜到她要说什么,她刚要拒绝,荣二娘已经热情地说起来了:“他家是做瓷器生意的,御贡汝窑的少东家。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表兄弟性子特别温柔顾家。”
她冲霍娇眨了眨眼:“尚未婚配。”
霍娇刚从一个坑跳出来,哪里愿意再进一个,她连连摆手:“多谢霍娘子好意,这事儿后面再说吧。”
荣娘子见霍娇话没说死,也退了一步:“这我当然知道,你也不用有负担,下回带着萱儿和印工方师傅,让你们几个年轻人认识认识,一起玩玩多好。”
霍娇只好应下。
白日里小报抄完了,荣二娘让霍娇陪着她一起来铺子里卖。
霍娇担心撞上谢衡之,面上不好看,便站的靠里面一些,向荣二娘询问些书籍装订的技巧。
萱儿拿着正拿着毛掸子拂尘,抬起头,两个高壮的家丁同一位年轻郎君走近铺子。
她刚要招呼客人,猛然想起什么,惊呼一声,改口道:“兰少主,不对,兰官人!”
荣二娘闻声,立刻放下手中一本蝴蝶装的诗选,绕到铺子门面来。她见对方空着手,神色闲闲,拿不准对方意图,她笑脸相迎:“早知道兰大官人大驾光临,奴家便把最好的御茶,从家里提前带来了。”
霍娇默默听着,这位不会就是墨商兰家的家主,叫什么来着,兰珩吧?
按那日谢衡之生母的说法,年纪轻轻,掌控者兰家两地的生意和西域商路,的确是有些手段的。
那他说起来,还算是谢衡之的哥哥?
她伸出半个脑袋,想看看对方长什么模样。
可惜兰珩未走进来,只在外头同荣二娘说话,霍娇从书架的缝隙里,看见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身着一件银杉灰色衣裳,袖口衣摆上皆是淡青色滚边海水纹,腰间别着一把金平脱卷草纹匕首,刀鞘上的金片闪着莹莹光泽。
那人往铺子里望了一眼,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嘴上客套询问了几句荣二娘的生意事,说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