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下,满园冬色不及谢姨娘眉间青黛。
风折树梢,谢净真握着衣袖的手一顿。她抬眸,只见谢姨娘眉宇间带着无奈下的愁容。那语气似是强装轻松般让她的心狠狠一揪。
谢姨娘指尖微颤,抬起手碰了碰头上那粉嫩依旧的荷花,苦笑道:“在这偌大的知府中,没有人能如愿做自己,就连知府大人都不行。”
刹那间,劲风掠过,激起一地落花,谢姨娘轻抚过窗台碎花,喟叹道:“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波斜。净真,你要知道,现在的我在是你阿姐之前,先是知府的谢姨娘。”
“那年初见大人,我一袭淡粉色罗裙,恰如院内池上如春水轻柔的荷花。这才入了府,成了备受宠爱的谢姨娘。净真,你可还记得那年,母亲为何费尽心思将我送进那宴会?”
谢净真垂眸,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闷声道:“净真从不敢忘,是为了救谢家于水火。”
“没错,只要我一日还是知府内受宠的谢姨娘,谢家就一日是安全的,你就可以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净真,你要明白,为了大人的宠爱,为了保护谢家,我宁愿去做这走不出池中的荷花。”
话落,屋子陷入一片静默。
谢姨娘瞥见谢净真垂眸不语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手示意贴身婢女退下后,轻声走至她身侧,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
“净真,我知你在担心我,替我抱不平,可人世间无奈之事太多太多,多到你如何逃都逃不掉。阿姐虽逃不过这知府,但阿姐希望你能快乐的生活。你能理解阿姐吗?”
谢净真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她望着眼前同儿时般无条件将她护在身后的阿姐,心里五味杂陈。
她又怎不知阿姐的良苦用心?阿姐这一生,几乎都是为了她、为了谢家而活。
她只是在怨恨自己罢了。
怨恨自己只知道一味地躲在阿姐身后,成为别人口中懦弱胆怯的谢家小妹。
她怨恨自己无法保护阿姐,无法和阿姐般为谢家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她甚至还——
谢净真将藏在衣袖中的芙蓉发簪握了握——
她甚至下意识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差一点就要“批判”阿姐为何丢掉曾经的自己。
她错了,大错特错。
谢姨娘宠溺地拍了拍谢净真的头,将她抱紧怀中低语哄着“好啦净真,其实阿姐现在也很开心,至少这府内的人心算计不多,大人对我也是非常好的,这不还拜托宋家来为我定制生辰礼嘛,不哭啦,再哭鼻子的话,阿姐也会伤心的”
“阿姐只希望,我的净真一辈子都能快快乐乐的,阿姐就知足了。”
“好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就不要说这种话题了。我没记错的话,净真也快及笄了吧?净真你偷偷和阿姐说,可有如意郎君了?”
“阿姐,你就别取笑我了...”谢净真顿时羞红了脸,嘴角却不自觉扬起。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少年将军的身影。
闲庭花眠之下,软溪惹人醉。
残光入袖,谢净真望着那微光,眼眸微动,心间似有萌动。
她忽的想到曾经同宋鸾枝所说的那些话。
难道她成为学徒,只是为了配上裴逢序吗?
裴逢序那顶好的人,自是需要能与他并肩而行的人,这没错。
但...她的心告诉她,有些不对劲。
她成为学徒,是想要摆脱世人口中那个畏缩懦弱的自己。
她不只是为了配上裴逢序,她更想要的,是成为更好的自己,为阿姐、为谢家争光——
这样,才是正确的。
若将裴逢序比作月亮,那星云是与他并肩之人。
但谢净真不必非要成为星云,那茁壮冲天的青藤树,也可以是她的归宿。
毕竟,月亮的清辉,也可以落在青树枝上。
“阿姐,净真也想要和阿姐一样,为谢家争光。所以在没能成功出师之前,净真还不想花费心思在这上面。”
闻言,谢姨娘也不过是怔愣了几秒,随后便欣慰地点了点头:“净真想要做什么,便去做。”
“你的身后,有阿姐在呢。”
末了,谢净真才真真切切确定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舒展开眉眼,起身朝着阿姐行了礼告别。
随后转过身,朝着庭院外那雾散花开、天光大亮处,坚定地走着。
-
水染碧空处,寂寂青山浮翠绿,犹如故人之眉。
安静的旁厅内,宋鸾枝坐姿端正、面容平淡。红炉之上,炊烟渺渺。沁香的茶水萦绕鼻尖,惹得人莫名生出一丝倦意。
宋鸾枝暗叹了口气,闭上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宋小姐,麻烦您再等待些时辰,老爷应该很快就好了。”身旁的丫鬟不卑不亢地说道,担心宋鸾枝等的心烦。
“无事,只是我有些好奇,不知和知府大人谈论事务的是何人?”
等待时,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再次想起那停在府外的马车,总觉得有些熟悉,像是——
忽的,门外响起一阵轻笑声,有人来了。
宋鸾枝收回神,起身欲朝门外走去,却在抬眸之时,隔着窗与那人对视。
心脏像是停滞般,让她瞬间止住了呼吸,耳侧丫鬟的呼喊声渐行渐远,似天地间唯剩她二人——
是容玉珏。
她该想到的,那马车上低调不张扬的图案,是她每日都会见着的、容府的图案。
只是这回,知府身边不只有容玉珏,还有一位男子。
宋鸾枝平复好心情后走出了房,朝着众人行了个礼:“见过世子、知府大人。”
“不必如此多礼,卿卿...”
满巷冬光凌乱斑驳,正如此刻宋鸾枝慌乱紧张的心脏。
卿卿——
未曾想,在她眼前那般害羞的人,竟真的会在众人前,低语呢喃二人私定的称呼。
容玉珏浅笑着,水光潋滟的眸子一寸也不愿漏掉般,直勾勾盯着宋鸾枝。发觉眼前宋鸾枝慌乱的双手,眼中笑意更甚。
但幸好,许是容玉珏那二字着实像耳边缠绵般细微,身边两人似是完全没注意到,面不改色般上前。
“宋小姐已经等待许久了吧,真是抱歉。要怪啊,就怪我这孽子,硬是缠着世子问了好些问题,这才耽误了时辰。”
知府大人抬手指着身旁看似同容玉珏一般大的男儿笑骂道。
那男郎也背了这锅,弯腰朝宋鸾枝赔罪道:“今日之事,是仲儒的错,在此向宋小姐赔罪了。”
许仲儒,是知府的嫡长子,也是知府亡妻所出,同容玉珏一般大。此人痴爱读书,学识渊博,算是世人公认的容玉珏的小迷弟。
“哪里的话,许公子与世子的事,才是首要的。”
宋鸾枝轻瞥了眼一旁默不作声地容玉珏,却正好被逮了个正着,脸色微红。
这家伙,是不移开目光的吗?
“好了,宋小姐是为生辰礼而来,我便开门见山了。谢姨娘性格温婉,平常也不喜穿戴那些夸张的服饰,但我又不希望太过简单,不知宋家可有那种精致却不张扬的绸缎为姨娘制衣呢?”
“回大人,就在前些日子宋家刚好与一蜀地的丝绸商达成了合作。蜀地传来的彩晕锦花纹绚丽多彩,色彩明暗层次分明。外衣配上散花绫和蝉翼纱,便不会太过高调。”
“好!那便依宋小姐所言,我还有些琐事需要办,便先走一步了。”
鹧鸪声啼婉转,红墙廊道下惟见花光树影。
“早已听闻宋小姐盛名,今日能够相见着实是许某之幸事。”
许仲儒瞳仁灵动,语气轻柔并无逾越之意,倒是让宋鸾枝嘴角掺了笑意。
“许公子谬赞了,鸾枝愧不敢当。”
“这有何愧不敢当?世人皆知那绣衣坊欺凌百姓、独占鳌头,还是宋小姐有胆量直面他们,换取百姓生活安宁。容世子你说是不是?”
提到容玉珏,宋鸾枝内心一颤,竟有些紧张。
只见容玉珏面目清秀明朗,那双深情眼幽幽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微翘,轻笑出声:
“卿卿——”
“咳咳...”
她就知道。
待悠悠二字还未全部吐出,宋鸾枝急忙轻咳了几声,抬眸趁许仲儒不在意时,轻瞪了眼容玉珏,眼神示意他别瞎说。
忆起那晚自己的越界,此刻竟生了些悔意。
见宋鸾枝看向他,容玉珏心里这才像抹了蜜似的,挑了挑眉柔声道:
“宋小姐自然是...举世无双。”
宋鸾枝心里松了口气,心虚地朝许仲儒礼貌的笑了下,行礼以示谢意。
许仲儒轻轻挠了挠头,不知怎的,他竟感觉眼前二人有一丝不对劲,但又找不出是哪儿只好作罢,或许是他想多了。
似是灵光一现般,许仲儒忽的想到什么,好奇开口:“据传言,宋小姐那日是和容世子一同前去的绣衣坊,二位...很熟吗?”
“没有。”
“很熟。”
话落,二人同时开口,却落得个面面相觑。
许仲儒:“……?”
宋鸾枝抬眸悄悄查看容玉珏的脸色,只见他垂下眸子,脸色微沉,嘴角敛起,周身似发着寒意。
宋鸾枝在心里暗叫不好,貌似惹某人生气了。
许仲儒尴尬的咽了下口水,此刻是真的感觉到容玉珏情绪有些不对劲,连忙朝宋鸾枝方向移了几步,试探问道:“所以...是熟还是?”
“世子屡次出手救宋家如水火,鸾枝自是感激不尽,早已将世子当做心中知己了。”
话音刚落,容玉珏便轻哼了声,眸光黯淡,委屈埋怨道:
“宋小姐心上的知己可真多。”
宋鸾枝:完了,这回真生气了。